余海岁诗《立冬辞》:冬日“道出数不胜数的颤抖”
立冬辞
深陷白色光阴里的枯叶
在寒风中呼啸挣扎——
撞击大地的栏栅
惊恐的碎石颠沛流离
敲响人类记忆的天窗
马蹄传来的是雪莱的呼唤
还有策兰低沉绝望的呐喊
在英国生活,作者自然对伟大的英语诗人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 1792-1822)很熟悉;作为当代的诗歌写作者,影响深远的德语大诗人策兰(Paul Celan,1920-1970)的声音同样在他的血液中。短诗《立冬辞》回响着不同时代的心灵之音——雪莱的《爱尔兰人之歌》里有:“敌人的铁蹄将咱领土踏遍,/最孔武的勇士在荒野长眠……英雄何在啊!功成而赴难/挣扎在血泊中,血染石楠;/呼啸的英灵驾着狂风席卷/复仇啊,同胞们!-不停地呐喊!”这里同时包含着“马蹄”与“呼唤”的意象。雪莱著名的《西风颂》虽然未写及“马蹄”,但“让预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巴/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哦,西风啊,/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样的诗句,也是在关涉 “冬”与“呼唤”。
策兰的诗作中,也能常常见到冬日的意象。《冬》:“下雪了,妈妈,雪落在乌克兰/救世主的光环是万千颗粒的愁苦……那会是什么呢,妈妈,成长还是创伤——/是否我也陷进了乌克兰的积雪?”《黑雪花》:“妈妈,秋天流着血离去,雪已灼痛我:/我寻找我的心,让它流泪,找到了,那气息,哦夏天的,/跟你一样。/泪水涌上来。我编织了这块小头巾。”策兰著名的《死亡赋格》,虽然主题并非“冬日”,但却真正是一种“低沉绝望的呐喊”。自然界的景象的变化,在诗人看来,是人类更内在的精神显现与灵魂呐喊。
立 冬
每当太阳掠过这道经度
秋月就成为一个过去式
一往直前的光阴,从此
便会在风中,刻下记忆
道出数不胜数的颤抖
2020.11.04
被人格化的“光阴”,“在风中……道出数不胜数的颤抖”,这种经验和想象令人激动。这“颤抖”,是尘埃与枝叶在风中的颤抖,更是心灵对季节轮换的感应与震撼。王家新先生在1990年代初写的《日记》一诗有这样的话:“…… ……醒来,锄草机和花园一起荒废,/万物服从于更冰冷的意志;/橡子炸裂之后,/园丁得到了休息;接着是雪,/从我的写作中开始的雪;/大雪永远不能充满一个花园,/却涌上了我的喉咙,/季节轮回到这白茫茫的死。/我爱这雪,这茫然中的颤栗;我忆起/青草呼出的最后一缕气息……”寒冷的茫茫的雪景,却让人“颤栗”,无疑,这样的情景对应着诗人的灵魂。尘世间那喧嚣的、热闹的、燥热的情景,不是诗人所要的,唯有那广阔的、甚至严酷的、寂静的、清冷的风景,才是诗人眼目与内心所需。
冬日降临,季节轮换,心灵震颤,余海岁非常善于将风景转化为意象,道出那“光阴”带来的颤抖、灵魂深处的悸动。在另一首诗中,他再次抒写冬日的严酷收割以及严酷之中人对渺茫希望的捕捉:
冬 日
跟着立冬,小雪慢慢长大
往日的生机也暗自隐身
光阴把白昼紧绷。夜色漫过
头顶。风中刀光一闪的,可是
那芦苇丛中的,菊花一束?
2020.12.07
随着立冬的到来,“往日的生机也暗自隐身”,大地上的情景变得简洁,但这种外在景象成为灵魂内在的紧张感:“光阴把白昼紧绷”。“白昼紧绷”既是单一的雪景,也是内心的某种迷茫,它对应着人心里某种莫名的对生存与命运的紧张。冬天在收割:“夜色漫过/头顶。风中刀光一闪……”但是,冬天仍然有希望:“那芦苇丛中的,菊花一束?”无论是现实情景,还是记忆或者想象,这如同刀光一闪的“菊花一束”,与前面的冬日带来的“道出数不胜数的颤抖”,意趣极为相近。诗人善于捕捉存在中那些使灵魂颤抖的景与物。
白 露
立秋和处暑。是一种秋天
一片东南风转,秋雾起
白露过后。是另一种秋天
一阵西北风寒,鸿雁来
站在两片天空的切线上——
我彷佛听到了里尔克的声音:
“两种秋天都感动着我们”
2020.09.06
《白露》引用了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 -1926)的名句:“两种秋天都感动着我们”——在《观看的技艺:里尔克论塞尚书信选》中,有里尔克的话:“一大清早,你的来信把我导入你的秋季。所有你在其间放置的颜色又重新在我的感情里铺展开来。它们的强力和光辉将我的思念填满。在这儿,我赞赏一个明朗自如的秋天,宛如描在丝织品上;在那儿,你度过那熟识的秋天,仿佛绘在红木上。两种秋天都感动我们。我们不是已经习惯于各色变幻么……”(1907年10月13日的信)一种“秋天”关乎收割、丰收与喜悦;另一种“秋天”,则连接着寒冷与冬日降至。在这样的秋天,里尔克说:“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秋日》,里尔克1902年9月21日作于巴黎,冯至译);诗人感受着两种时间、“两片天空的切线”,再一次道出内心的“颤抖”:“两种秋天都感动着我们”……
余海岁的诗歌文本中,经常有大诗人的声音的回响。在对时间的思忖与对季节的感怀上,他有着深切的生命体验与生存经验,这一点上,他的诗有他崇敬的那些大诗人的作品之气质。诗人不可能常常为日常生活的琐屑之需而写作,他的心,需要对应于那些辽远的事物、对应于某种严酷之境枯寒之境……因为这样的境界,内在地契合着诗人对于自身形象的期望、契合着诗人对于自我与人类命运的感喟与忧思。《立冬辞》系列的诗作,使余海岁的诗歌写作散发出一种冷峻、简约又不乏深刻的光辉。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