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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音《暗香》:熟悉的陌生人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上海文学(微信公众号) | 2 点击数:
编者按:默音的《暗香》将我们吸附进了一个人与人之间复杂关系的磁场。在记忆的深渊里,熟悉和陌生、真实和虚幻各自较量,呈现出生活残酷但切实的真。四位评论者的阐释从各个角度贴近这种真——原来“熟悉的陌生人”,一直出没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

方岩:如何抵达陌生

默音始终保持着真诚的距离感和开放的邀约姿态,从而使得读者可以选择适合自己的方式进入这个故事。《暗香》从表面上看像是家族故事的回忆,然而三代人却不存在血缘关系:母亲是外婆和阿婆的养女,“我”则是父母的养子。当“我”作为知青子女从云南返回上海落户、升学、就业时,便开启了与陌生经验相遇、探究的过程,于是在家族故事的外壳下生成了一个具有城市/历史维度的成长故事。同样,“陌生”也可以体现为一种现实感,即人被急速的历史进程裹挟时种种失衡、眩晕的状态:写信、论坛BBS、QQ、博客、微信以及细化用户群体的社交APP等媒介的迅速更迭和普及,对应着人际关系及其情感表达方式的整体变迁,其背后则是21世纪初至今飞速跃进的社会进程。

我们习惯把经验范畴内的事物、情感视为理所当然,却很少意识到并非所有的“自然”都在经验范畴之内。当我们把经验范畴之外的事物、情感视为陌生、异质或少数的时候,其实已经在潜意识中将其视为“不自然”之物,但我们依然会用理性和平等意识告诫自己要给予其基本的尊重。这便是政治正确所造成的道德压迫。徒有其表的平等意识及其表现形式本质上是一种对自我进行道德美化的方式,往往与对象无涉,它并不考虑相异群体权益和情感模式在具体情境中的复杂性,同时还会在暗地支持披着关怀、尊重外衣的猎奇心理。要意识到“陌生”未必不是“自然”,这可能才是对不熟悉的事物和情感给予尊重的起点。小说里有个很重要的叙事主线:不管是面对自己暗恋的女孩还是妻子隐藏的真相,“我”都并没有流露出带有道德判断的情绪波动,反而在网络、论坛、社交APP中去了解相关的经验、知识,以纾解自身的困惑。这个稍显理想化的情节无疑寄托着关于如何抵达陌生的美好愿景:在遭遇陌生经验时,在自我层面主动尝试经验扩张和道德扩容,可能是一条稍显艰难但或许有效的路径。

默音的可贵之处正在于此,与此同时,她并没有将焦点集中于陌生经验本身,而是将其置于人际关系、社会进程等各种关系之中,逐步展现了其被真诚对待的理解过程,这其实是以尽量排除先验的道德干扰为前提的体察与发现的过程。“我”对相关经验的隔膜是可以理解的,这种状态首先事关生理、经验和知识,而非道德。更为重要的是,默音并没有孤立地描述这种状态。事实上,对包括语言、饮食在内的城市生活的不适应,对代际关系的困惑,对造成家族关系现状背后的历史认知的缺失,其实都是“我”初到上海时遭遇的种种陌生经验。它们之间并不存在道德意义上的等级关系,而是共同构造了有着复杂张力关系的现实情境。所以,“我”的生活经历和成长过程,就成了与这些陌生经验进行认知并反观自身的过程。比如,我对阿婆外婆之间、父母之间以及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情感的逐步了解和体谅,其实就是对被历史、社会进程击溃的家族关系、家族记忆及其连续性的重建,并在这种连续性中重新审视了自身的情感与处境。这种过程也是双向的。当“我”去国务工时,因为距离关系而重新审视了自己的情感困惑、家庭关系,从而能够从被时代裹挟的庸常生活中分辨出家族记忆中那些弥足珍贵的片段和时刻,或者说,记忆中那些让人困惑的事件开始显现出其“自然”的面貌。这样的时刻,是陌生经验化为自身体验的时刻,是不同的经验、生活、选择被恢复为作为整体的现实和历史的“自然”构成部分的时刻。

无疑,默音试图用《暗香》完成一次超越政治正确的道德方案设计。有分寸的距离感和平缓的叙述语调,都以真诚交流、探察为旨归,既悬置了道德预设可能造成的干扰,也阻挡了与经验特殊性有关的激进立场。她把具体经验放回人事、社会、历史交织的关系网络,以探求消除经验隔膜、情感疏离、道德固化的可能性。

倪湛舸:为有暗香来

赵辉十六岁从云南来到上海,研究生毕业后进了中日合资公司,与同事李娟结婚生子,为了养家糊口去东京工作,辛苦打拚九年后被解聘。赵辉是小说《暗香》的主人公,他是作者默音为读者创造的一双眼睛,看进女人与女人纠缠的生活。高中时,他寄居在外婆家,外婆与女友同居多年;工作中,他对出双入对的女同事宋明明和李娟深感兴趣;去了日本后,他又通过社交软件结识了与他同样旅居异国的中年女人和音。这些女人有个共同特征:她们彼此亲密,与男性世界若即若离,犹如暗香,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她们的世界不会向寻常意义上的男性敞开,而赵辉便是默音所需要的“非典型”男人。

赵辉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却因敏感而好奇,这好奇被胆怯和友善所压制,使得他被动,渴望接触却缺乏征服欲,只能做一个不会对女性“暗香”世界造成威胁的窥探者。更确切地说,他并不只是一双眼睛,因为人与人的接触原本就在多种感官层面上展开。耐人寻味的是,小说以气味开头,又以气味结尾:

“到上海念高中时,他对此地的第一印象,是一种气味。刚到的半个月,无论他走到哪里,那气味如影随形,萦绕鼻端。并不难闻。少许湿气,夹杂化学味儿。在他的想像里,每天清晨,无数清洁工行走街头,把透明的药剂洒向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以为,那是一种清洁的气味,文明之味。”

“他在经过时辨认出她的气味,属于女性和食物的两股味道裹挟在一起,气势汹汹地袭向鼻端,卷起困惑。他忍不住开口道,什么东西这么香?她说,生煎馒头,我为了排队买这个差点迟到了。说着向他举了下纸包,一脸得意。他打了卡进去,正好听见她问李娟,你要不要吃一个?”

默音笔下的赵辉是个用嗅觉来认识感受世界的人。与承载着巨大信息量的视觉和听觉不同,嗅觉是有明显局限的,正如叙述者所言——“气味的记忆不牢靠。一旦脱离其附生的环境,便烟消云散。”这种不牢靠却又异常顽固,气味的记忆但凡还有残存,总是能指向其附生的环境,也就是我们的身体所直接感知的环境。然而嗅觉又缺乏触觉和味觉所特有的身体性。小说结尾处,李娟也许吃了宋明明手里的生煎馒头,生煎馒头与她们的手与口有着物理性的摩擦和撕扯,而赵辉只能在一定距离之外对女性和食物的双重味道感到困惑。他并不属于这个嗅觉所能开启的世界——“他和那份热闹隔了一层,仿佛在一枚茧里,远离周围的骚动。”这个茧里的男人有着奇特的男性气质,这是个由女性作家为她的女性人物所精心塑造的理想观察者,他渴望建立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却并不会把女性作为被物化的性对象,他对外婆、宋明明以及和音这一系列女性的好奇和窥探非常奇妙地摆脱了“男性凝视”的模式,在他的眼里(或者说,鼻端),她们是某个神奇国度的芸芸民众,有着自己的欲望纠缠和生活轨迹。小说开头,气味是赵辉对上海的第一印象,气味也是他与那个活色生香的女性世界的微弱联系。

除了嗅觉和气味,虚拟空间里的文字交流也是赵辉认识世界的方法。脱离感官经验的象征世界在网络交流中得以凸显,网络显然是个各种权力关系——包括性别关系——交错的场域。小说情节跨越了聊天室和社交软件的不同时代。赵辉曾经在聊天室匿名偷窥宋明明,却被她在公司同事的帮助下反向偷窥——这个故事是德赛图“策略”理论的绝妙例证。为了在日本与宋明明恢复联系,他开始使用社交软件,却意外发现妻子李娟的外遇——看似与他同样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妻子从未真正放弃自己的“反常”。男性凝视和男性话语在这个故事里一败涂地,女性欲望主体始终不可望更不可及。

默音的小说在日常生活中营建出一方乌托邦,暗香般迷人,又暗香般不可捉摸,默默抗拒着男权社会的规训和压制。当代文学作品中,做为“探香人”的赵辉是个有突破意义的男性形象。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他,是女性欲望自由流动、女性主体互相辨知的渠道。最后,如果非要吹毛求疵地为默音提出写作上的建议,那么,小说中关于嗅觉和气味的细致描写仅限于首尾两段,还不足以构成一条贯穿全文的潜流。东京的气味是怎样的?不同世代的女性各自有着怎样的暗香?赵辉这个人物还有他身后的叙述者该如何处理嗅觉和其他感官经验的关系?气味认知和网络交流这两条线索该如何彼此交织推进情节?如果默音能够写出赵辉“探香”经历的方方面面,那么小说的质地将更为细腻丰富,引人入胜。

李伟长:克制的创造

好的小说会写好一种关系,更好的小说可以创造一种关系。这种关系可以发生于人与人之间,人与自我之间,甚至人与物之间。这种创造对小说家的真正考验,不是小说家有能力想像一种关系,将之放入现实生活的实验室,从容地用文字来呈现它。这种现象在小说创作中颇为普遍,小说家虚构一种关系,用庸常的生活来修饰它,或者来证明它。真正的创造是直面现实生活的混沌,从中发现种种关系的蛛丝马迹,加以辨认,施以捶打,使之渐渐清晰,结出蛛丝网来。创造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将本来模糊零散之物显现出来。我理解为小说家之眼,一个小说家的技艺就体现在这儿。

关于创造,默音做得最好的当然是长篇小说《甲马》,以云南的甲马意象串起来的记忆重塑,构建了属于小说家的时间之河。历史记忆如何被传递?记忆又如何被打开?甲马的出现不是简单地以巫术般的方式去完成这些,而是将种种不明朗的联系聚拢起来,犹如炽热的铁水走过那些钢槽完成定形。在《暗香》里,默音试图创造的不是非常态的情感模式,而是平常的人陷入不平常的境遇之后如何自处,由此开掘众多的话题,譬如婚姻和相爱的区别,陷落的男性如何开口,抑或能否开口?当相爱过渡到婚姻,什么东西被加了进来,什么又在失去?这不是一篇刺探所谓隐秘情感的小说,它的魅力也不在于照见了不同时空之下的生活本相,而是一个人对自我生活的想像和安排,是如何被自己满足的。准确地说,是一个男人,当他遭遇非同寻常的情感生活时,当他发现自己只是他人生活的遮掩时,他是否有勇气去面对,或者去逃离。逃离也是一种生活态度,甚至更符合生活逻辑。就像小说中所言,他被一种东西吸引,“基于一种清醒、嘲讽又无奈地面对世界的方式,她,或者说她们,显得既强大,又脆弱。那脆弱是他即便想要呵护也永远遥不可及的。她们向他呈现出来的总是强大的那一面”。击中他的是他人面对世界的方式,这正是他所不擅长的。

“他”只能看到一面,因为那是人主动呈现的一面,对不同的人呈现不同的一面,其余则讳莫如深。人与人如此不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是如此。爱的关系,婚姻关系,工作关系,以及其他难以命名却又存在于众人之间的关系,被识别出来之后,如何共存?默音对此既充满兴趣,又隐约其辞,然而通过小说记录下来,也证明了一点,好的小说写作者会尊重来自生活却又远难以认知的秘密生活。人是多面体,生活自然也是明暗相间。在这明暗之间,相连接的那部分光影最为幽深,明暗相交,相互渗透,彼此侵扰,任是时空转换,年代不同,性别不同,人群相异,都难逃此律。对明暗之间的生活作出道德判断是危险的,小说家也不能轻易地对此作出超出文学意义的其他反应。

在默音的小说里,我读到了她的宽厚之心,既不耽于生活中人具体的苦痛,不沉溺于自怨的情绪,更不迷恋薄凉的世情和人与人之间的无法相通,而是谨慎地书写一种共同的艰难——不同情感形态都难逃开的共通困境,人与人不可能永远相互信任,这一点弥足珍贵。通过普通生活抵达一种普遍之境,这是小说渡过时间之河的舟楫。所以说在写作中,克制是一种美德。克制会打开作品的丰富性和复杂度。不仅小说家默音在努力克制,她的小说人物也在克制,克制去制造更多外在冲突的冲动,避免小说驶入戏剧性的车道,从而构建出了更为丰沛的内在张力。相比瞬间,默音更乐意处理更为漫长的时间,她不经意地将人物抛入更长的时间轨道里,无论是两位长辈所经历的年代,还是小说中男士在城市转移中成家立业的时光,人物关系背后都流淌着时间。这背后有小说家的时间观,也有熟稔的小说技艺。

好的小说家总是会自觉地去寻找合适的小说选题和与之匹配的叙述方式。技术的娴熟和创造的念想会相得益彰。创造所承载的满足感,就像真的在文本中构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尽管那个世界的人与现实生活中的我们没什么分别。

项静:阴翳礼赞

默音的小说适合冬日暖阳下静静地阅读,调动了生活世界中的角角落落,来汇聚成一种裹挟人的感觉,它不是引路人,也不是模仿者,而是并肩而行的朋友,尽管自始至终是压抑的感觉,你也能感受到有人与你一起分担、交流。压抑是小说中主要人物给予的,赵辉是上海知青子女,从云南回上海念高中,他是小说的主角,却不是一开始就立在舞台中央的,他是从暗室中显影出来的。小说开头写他对上海的印象是一种嗅觉冲击,清洁和文明的味道。味道是一个敏感的人置身不熟悉的社会环境时张开毛孔的感觉,在这部作品中,到处是赵辉的感觉和想像,如在暗夜中行路,所有情感和关系都不是自然顺畅的,而是需要他去探索。

赵辉的生活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在阿婆和外婆的家中。作为唯一的男性,还是“养女的养子”,他自觉地扮演寄居者的角色。他在小屋里学习,看闲书,听收音机,玩手掌机,给父母写信。他与周围的亲密关系都带着一点距离,与云南的父母是收养关系,第一个孩子去世后,妈妈经过失败的怀孕收养了他。母亲与父亲的婚姻也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和顺,母亲与上海的外婆、阿婆之间也疏离着。第二个阶段是他离开这个上海的家,工作后与两个女人之间奇怪地错落着,没有一种情感关系走在正统的道路上,总是差那么一点,就走向另外的路径。赵辉一边疏离一边融入,在上海寄居中也获得了稳定感,之后经历职场中隐秘的爱恋,网络偷窥、论坛面具下的交流,令其心动的宋明明成为影影绰绰的记忆,稍后他顺畅明晓地进入婚姻,迅疾与李娟组成家庭,“一脚踏入未曾设想的生活模式,意外地发现有种水到渠成之感。两人的积蓄合在一起付了房子的首期,新家离公司四十分钟的地铁”。生活以不同的方式裂开,总有看不到的缝隙在敏感者的心灵中肆意开敞,小说中叙事者有一个感叹,家长们让晚辈们看到的,只是他们愿意呈现的部分。每一个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阴翳,《暗香》近乎对阴翳礼赞,折折叠叠的都是这种暗淡的生活细部和够不到轨道的那种日常感。赵辉生活的第三阶段是在日本,他独身一人,重新回到网络,一次次重返过去生活的结点,仿佛在作命运的排列组合。

小说的结尾写了一种气味,在回忆当初,寻找混沌生活开端的时刻,记忆中的依然是气味,宋明明来公司的第一天,他看不见她,只闻到混合了香水和食物油脂的浓烈气息。他在经过时辨认出她的气味,属于女性和食物的两股味道裹挟在一起,气势汹汹地袭向鼻端,卷起困惑。那是他们一起三个人的最初画面。村上春树在《弃猫》中说,不可阻挡地传递到下一代,命运有时候也是这样。

玛利亚·斯捷潘诺亚在《记忆记忆》提到照片中那些偶然性的人,为读者观者放下一切意义的负担,更加真实,“唯其摆脱了意义的束缚,才能获得自我阐释的机会,而阐释的自由使照片变成了一面镜子,在其方形池塘里,任何解读均可畅快游弋。它们就像是被捡来的孩子,好就好在愿意成为客体,为此蜕去过时的主体性,埋葬自己的死者——无论拍照者,还是被拍照者。他们不会试图去注视我们的眼睛”。阅读《暗香》,很多时间可能会陷在这样的无负担状态,就是遭遇一个象征性的“他”和“她”,他们在时间里划过,没有想要被注视和成为主体的愿望。赵辉从云南到上海,再从上海到日本,在空间移动中,生活中发生的庄重的一切,蒸发成氤氲的气体环绕世界,罩住形状分明的物质实体。这是小说一种,也是情感一种。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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