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驴《去洞庭》:罗网、沼泽 或欲望之海
看得出来,作者郑小驴似乎执意要倚重社会案件的熟悉度,找到一个切入现实的合适角度。故事里十八岁的小耿见色起意制造祸端,这是无数以情欲为轴心的社会案件的相似桥段。然而小说自有其不同寻常的地方,作者并不满足单一案件展开的叙事意义,而是尽可能包含更加广阔的社会容量。于是我们看到,这里的受害方小鹿,这位有着极为严重精神问题的姑娘,虽游离于小说主线之外,却又并非毫不起眼。她的恋爱经历以及她的“京漂”生涯,在故事接下来的篇幅里,都将为我们徐徐展开。而后者显然属于阴郁潮湿的湛江故事之外的另外的故事。
在小说后面的段落中我们看到,当小耿挟持小鹿逃亡时,在他们奔赴洞庭的途中,意外发生了。一场惨烈的车祸突如其来,而车祸又自然而然地引出小说另外的人与事。因此读郑小驴这部《去洞庭》,多少有些行走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感觉,人物接踵而至,线索纷至沓来,故事盘根错节。这里众多人物命运的相互交错,彼此不同的来路与去向,让故事的诸多线索分合林立,也让整个小说芜杂多义,令人目不暇接。
这里比较有意思,而且比较实际的问题在于,在城市这个陌生人集聚的空间里,如何才能顺利地将更多彼此相关的人物囊括到叙事视野之中。这是作者在思考小说叙事结构时必须考虑的问题。具体到这部《去洞庭》,如何在有限的小说篇幅里让彼此陌生的人群相遇,并迅速跟进故事情节的展开,这当然是极为实际的问题。面对这类问题,我们可以注意到,同类故事有一种相对常见的处理方式,那便是以撞车为契机将人物强行关联。这不由得让人想起由保罗·哈吉斯担任编剧和导演的电影《撞车》。那部电影就是以片段式的结构引出平行空间里的不同人物。那些看似不相干的不同之人的汇聚,便是通过撞车这一戏剧性事件实现的。而围绕撞车,不同人物的过往也就有了展开的契机。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电影具有了一种“破碎的整体感”,既具有一种突如其来的事件的戏剧性,又具有制造出更为深切的社会历史内涵的可能。由此来看,郑小驴的《去洞庭》显然借鉴了这一故事结构,小说里的撞车就发生在挟持小鹿的小耿与私通顾烨的岳廉之间,一场惨烈的车祸将不同人物的命运强行关联到了一起,而原本分裂的人物故事则顺理成章地汇聚一处。
从小说来看,这次撞车的结果固然是小耿趁着夜色潜逃,小鹿则生死不明,但故事却在此留下悬疑,而叙事重心则顺势转向另一条线索,即围绕史谦、岳廉和顾烨展开的三角恋情。这便是这部小说的突出特点,郑小驴试图用一种类似结构主义的方式来实现人物的多重聚焦,以此尽可能完整地呈现现实的多重侧面。小说借此引入不同的人,进而分头交代他们的来路与去向,这又让故事获得更加丰富的社会历史容量。
比如我们在小说接下来的故事里终于获悉,受害人小鹿的前史便是北京的张舸。这一前史的展开意在引出一类具有代表性的都市人群——“京漂”的生活状态。现在看来,小鹿的不幸显然是一系列原因的后果,她先是被假冒军人王竟先欺骗,而与图们的恋情也无疾而终,为此整天生活在忧郁与焦灼之中,久而久之出现精神问题也就不足为奇了。如小说所言的,“人心是妄念、贪欲和阴谋的污地,梦想的舞台,丑恶意念的渊薮,诡诈的都会,欲望的战场。”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被城市碾轧而备受摧残的灵魂。留在张舸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条出路,那便是逃离这座城市。于是,她留下字条之后便只身去往那座无人知晓的城市湛江,这便有了小说开头的那一幕。
与从张舸到小鹿的人物变迁相似的是,《去洞庭》在对人物过往进行梳理时,小耿的前史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这当然又是一个乡下人进城的故事,只不过更加曲折,也更富传奇色彩。小说里是这样交代的:三年前,小耿怀着悲壮的心情离开故土,以为凭借努力就能挣到钱,以便能够顺利地救治父亲。这看起来环环相扣,毫无问题,但城市终究是险恶的。事实一再证明他每向前一步,都在暴露自己的无知、无能和幼稚。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原本从悲苦中寻找奋斗的契机,但中途却偏离轨道,直至堕入罪恶陷阱的故事。
当然,小说中最重要的还是史谦、岳廉和顾烨这三个人物。尤其是岳廉这位作为“外省青年”的漂泊者,他有点才华却又不安于现状。他带着梦想来到北京,又终究被这座巨兽般的城市一天天磨掉锐气,直到丧失意志,最后泯然众人。这种悲剧性意义让他在与顾烨的情感游戏中沦为卑劣之徒。同样的,逐渐走向落魄的史谦,也并没有展现太多的人性光泽;而顾烨更不用说,这个被欲望操弄的可怜女人,并不受道德观念的太多规约,她模糊的形象甚至成为某种符号的象征。由此可见,城市的这种腐蚀性几乎成了浪漫主义以来文学的悠久传统,足够令人唏嘘警醒。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小说其实受到了时下流行写作的影响,似乎还可看到影视改编对于小说叙事的侵袭。毕竟,案件与奇情,畸恋和杀戮,大概都是能够引人注目的题材。这些其实也无可厚非,在这“后纯文学”的时代里,向通俗文化的倾斜,以便获得更为广泛的受众,或者更加直接地将小说与影视改编联系在一起,这都是时下文学创作与文化生产的常见举措。但是对于《去洞庭》的作者来说,当叙述的洪流奔涌而出时,故事的畅快固然是可贵,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在故事之中寻找隐喻的维度,并且不断制造某种深切的社会历史意涵。就像小说所谈到的,对于顾烨来说,“洞庭于她而言,是张巨大的网,是潮湿的沼泽,是危险的隐喻。”这里更为直接的问题或许在于,如何通过人物命运来自然而然地呈现所谓“危险的隐喻”,这种意义的诱惑正是小说应该直面的问题。
就此,小说其实做出了相当的努力,比如作者总是试图制造出“洞庭”的独特意涵。在郑小驴看来,“这些云雾制造者,在通往洞庭途中各自人生轨迹悄然改变,此时的洞庭,已不仅是现实所指,也暗含了人生丰富的隐喻。”为此我们看到,小说主人公在双湖无人区遭遇了海市蜃楼,又在死亡之海中看到了人生的幻象。然而,“洞庭才是真正的湖,有山有水有人,可以让你去浪个够。”或许在作者那里,“洞庭”才是真正的欲望之海,集聚着所有人命运转折的契机,甚至并不完全如此。这样的努力无疑是值得肯定的,小说也正是因此展现了足够的亮色。
然而我们也需要看到,尽管作者一次次试图将写作引入更为深邃的境地,但他笔下的这些故事和遭遇,在什么意义上与我们的现实处境血脉相连,如何引起更为深层的心灵共鸣,从而具有更普遍的现实意义,这或许更是值得追问的话题。总的来看,小说试图捕捉故事间暗藏的隐喻意涵,但这些深层意蕴又会兀自弥散,甚至从作者的传奇笔墨中逃逸出去,或者至少让这些隐喻的意涵展现得并不如设想中的那般脉络清晰。当然,或许也可从另外的角度来理解和把握小说的意义。就像郑小驴自己所交代的,“过去已不堪回首,未来又不堪一击,郁躁不安中,唯有写作——且以写作作为逃避现实的借口吧——似乎能抵达内心某种澄澈之境。”面对日常生活的漩涡,通过写作来逃避现实,甚至耽于幻想,在虚无中寻找乐趣,在文字中释放颓然,从而抵达所谓的“澄澈之境”,这又何尝不是写作的意义所在?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