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领域生活的艺术表现——陈彦小说论
关键词:《主角》 《装台》 现实关怀 戏剧性 语言艺术
陕西本土故事、现实关怀、“原生态”生活描写、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这是陈彦小说给人的主体印象。读陈彦小说如饮醴泉,清新自然,令人神爽。《装台》和《主角》是姊妹篇,也是最能体现作者艺术个性的作品。本文主要通过对这两部作品的论析,探讨陈彦小说的创作特色。
一、题材领域的新开拓
近年来,行业文学悄然兴起。无论是影视作品还是文本小说,这类文学均引起文坛的重视。陈彦曾长期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工作,对戏剧领域的生活十分熟悉且深有感情。基于对戏剧领域的熟悉和热爱,陈彦成功创作了《装台》和《主角》两部具有内在联系的作品。他说,“我的一切喂养,都靠的是这块土壤,尤其是这块土壤上生长的人,一种人们称之为艺术家的人群。我与他们朝夕相处”。陈彦小说生动传神地描写了这个领域的生活,为读者展示了一个全新的艺术世界。
(一)秦腔和秦腔艺人
秦腔别称“梆子腔”,是中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秦腔艺术经过历代艺人的改新,锱铢累积,日臻完美。《主角》通过秦腔艺人的生活和命运展示,间接地描写了秦腔这门古老艺术的前世今生。
小说写在进京演出的途中,封导充满自豪地讲述了秦腔历史上传奇人物魏长生的故事,叙述了秦腔艺术最初的辉煌。魏长生是清朝乾隆年间人,生于四川,学过川剧,后来和几个小伙伴来到西京,入秦腔班社。他刻苦学戏,成了“声名顶破天”的秦腔男旦演员。为了扩大秦腔艺术的影响,他先后三次带领戏班进京。第一次进京,秦腔没有被习惯欣赏南方昆曲的京城观众接受。他认真研究失败的原因,然后有针对性地打造出几出“生活”戏,他带着这几出“生活”戏二次进京,结果打败了昆曲。后来,魏长生又把秦腔带到扬州演出,引起轰动。魏长生在南方走红的时候,几乎全国各种剧种的演员都来扬州请他传授技艺,就是后来红极一时的“徽班”也向他学戏。魏长生迂回一圈之后,第三次带戏班进京。他进京演出的是《背娃进府》,再次轰动京华,而这位老艺人因劳累过度,倒在后台。
《主角》通过苟存忠、古存孝、周存仁、裘存义这几位老艺人形象,间接叙述了秦腔历史。四位老人是当年的三十几个“存字派”中的成员,个个身怀绝技。苟存忠能唱小旦、小花旦、闺阁旦,还能演武旦、刀马旦,是“文武不挡的大男旦”。周存仁一身武功过硬。古存孝是一个一肚子戏的导演。裘存义是剧团的“大衣箱”,秦腔戏剧服装管理专家。小说通过对四位老人的描写,表现了秦腔旧戏班的活动。
20世纪70年代,秦腔这一古老戏剧被视为封建文化被迫停止演出,一些资深艺人被废弃一边,或看管大门或打扫卫生或管理食堂,遭人轻贱。秦腔剧团因属于国家事业单位性质,剧团有正式编制的员工拿着工资,吃大锅饭,不必靠“名气”吃饭。演员只在上班排戏、练戏,下班了找不见人影,剧团养了许多闲人、懒汉和混混。20世纪80年代,剧团体制改革后,古老艺术重新焕发青春,可是演员青黄不接。20世纪90年代,秦腔又受到现代流行歌舞的冲击,之后,又受到市场经济冲击。西京兴起秦腔茶社,许多演员“走穴”。进入21世纪,秦腔艺术的生存发展依然面临困境。《主角》通过生动故事展示了秦腔的历史,可谓一部文学的秦腔史。
《主角》重点描写以忆秦娥为中心的秦腔演员的生活,写出了她们的酸甜苦辣。她们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苦,跑得比驴欢。小说写忆秦娥11岁进县剧团开始学戏,早上五点钟起床,练戏吊嗓子。为了练腰功、腿功,日复一日地重复一字马、劈叉、劈腿、下腰等动作,开始时经常疼得晕过去。在所有的动作中,劈叉和下腰最难受,起初小学员们都哭成一窝蜂了。一些家庭条件好的学员吃不了苦逃跑了。《主角·后记》中说:“我任院长的十年,刚好陪伴着一百多位戏曲孩子,走过了他们从儿童到少年、再到青年的成长历程……孩子们硬是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每日穿着色调单一的练功服;走着与时代渐行渐远的‘手眼身法步’;演唱着日益孤立无援的古老腔调;完成了五年堪称艰苦卓绝的演艺学业……在最离不开父母时,他们撕裂了父爱、母爱;在最需要关心、呵护时,他们忍受着钻心的疼痛与长夜寂寞,让几近濒临失传的绝技,点点走心上身。”剧团老演员苟存忠的拿手绝活是“吹火”。他为练这门“绝活”十二三岁就把眉毛、头发全烧光了,并且浑身留下无法医治的累累伤痕。
《主角》也描写了演员演出的艰辛。忆秦娥为了舞台形象更美,化妆“包大头”,头用带子勒得很紧,头疼难忍。演李慧娘时“吹火”又十分呛人。演完戏,她总冲到卫生间呕吐半天。老年演员,如小说中的苟存忠在演出时累死在舞台上。忆秦娥每每演完戏,快累死了,但晚上演出,白天有时还要录音、录像、接受采访,她都有些厌倦这种生活了。演员不出名时难,出了名更难。一个演员出了大名,很容易引起同行的嫉妒,甚至嫉恨,于是诽谤、陷害随之而来,真可谓誉满天下,谤随之至。她名气越来越大,流言蜚语却越来越多,为此十分烦恼。演员演戏时分寸尺度难以把握,为此常常引起家人的猜疑和妒意,影响夫妻感情。演员生活漂泊不定,四处奔波,难有正常稳定的家庭生活,收入也微薄,所以她们的家庭生活往往不幸福。
但是演员们的生活苦中有甜,尤其是在民风普遍失范时,她们以瘦弱之躯,杜鹃啼血般地演绎着公道、正义、仁厚、诚信这些社会通识,担当起生命伦理、世道人心、恒常价值,这一群体又令人尊敬。
(二)后台生活
伴随戏剧艺术发展,分化出一个新的行业——装台。自然舞台永远就是那样空空旷旷的,可以行车走马,而一旦演出,需要在这个舞台上布置出一个故事的典型环境来,这就需要装台。装台包括布景和灯光。布景又包括软景和硬景两类。软景是用平布画的景,上面可能有楼房、山脉、村庄、宫殿;硬景是各种平台、山峦、巨石等。装台中的舞台灯光最为重要。它为舞台铸造灵魂,美轮美奂,变幻莫测。起起落落的灯光效果,要靠数百个灯来支撑。许多人知道世上有三百六十行,不知道有“装台”这一行。布置舞台离不开装台人。但装台这一行不好干。因为:
装台这行,跟其他的不一样,啥都没个准头,永远都没个固定的样样,行行,那些艺人,艺术家,你不知道他到底想弄啥,你觉得一棵树,兜子自然是应该朝下的,可他看来看去,却让把兜子朝上吊着,还说效果出来了。明早来一看,又说树干得打横了,斜吊在半空更美,反正不把装台的折腾死,他是不会把那树正正经经栽到地上的。
陈彦的小说《装台》描写了舞台后面装台人的生活。《装台》有一节描写装台工人的艰辛:
面光槽在观众池座的前顶棚上,正规舞台的面光槽会很大,很开阔,面光槽里,有时会装上好几十只灯具。可这是俱乐部,虽然有面光槽,却很小,很窄便,上面装了十几只灯,另外的面光,是通过吊绳,吊到槽子以外发光的。而两只追光灯,就十分挤卡地安置在面光槽的中央。面光槽有八米长,但高不过一米五,宽不过一米五,人进去是得始终弯着腰行走的。顺子倒还好受些,个头一米八几的大吊,就窝蜷得有些像虾米。关键是温度太高,高得人出不来气。
舞台上搭建布景灯光,大幕拉开,使得荒凉的舞台产生出幻境。戏剧被照亮了、被注视、被向往,他们装台人永远在幕后,默默奉献。他们付出体力、血汗、睡眠,得到的却是微薄的酬劳,甚至有时不能及时拿到,有时被克扣。刁顺子就是这样一个卑微的小人物,但他和他的同伴是一群无名英雄,幕后的奉献者。小说描写了底层工人的艰辛,表达了对他们的深刻理解和深切同情。
二、超越性主题
陈彦小说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揭示人的生存理想以及人性之美,其中渗透着许多人生哲理、生活智慧,其主题具有超越性。
(一)人才是怎样炼成的
“逆境出人才”。古今中外的许多名人是“逆境”造就的,如屈原、司马迁、海伦·凯勒、霍金等。古语云:“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主角》中的忆秦娥由一个放羊娃成长为“秦腔皇后”,经历了许多困苦和挫折,她化蛹成蝶的经历极具启示意义。忆秦娥出身贫寒家庭,为了谋生,走上学艺这条苦路。在忆秦娥成长的过程中,不断有长辈和老师提醒她要吃苦。他们告诉忆秦娥,“吃不了人下苦,就成不了人上人”。忆秦娥是个能吃苦的孩子,即使在舅舅被判刑,自己被派到伙房帮厨时,她一个人默默地练功,劈叉、下腰、打虎跳,做各种动作的组合;用一根蜡烛练习眼神转动,而此时别的孩子还在父母跟前撒娇或是几个人一起玩耍。忆秦娥不光身体上吃了许多苦,她也经受了许多生活的磨炼,尤其在精神上遭遇了许多磨难。从11岁离开父母来到剧团,小小的她忍受分离之苦。本来依靠舅舅,可是舅舅胡三元是个不靠谱的人,不断惹事。没有舅舅的照顾,她常常受到外人的歧视、言语伤害、人格侮辱。成年后,婚姻的变故,孩子的疾病与意外,同行的中伤与诽谤都带给她心灵的折磨,以致她一度去寺院静心修炼。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生命中的任何挫折,都是来成就人、帮助人成长为大树的肥料。苦难磨炼了意志,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秦八娃教导忆秦娥说,演员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把人性、人心读通、参透了,回到舞台唱得更好。文章穷而后工,艺术何尝不是如此。忆秦娥由学戏的农村小女孩变成一代秦腔名伶,她的蝶化过程也是磨难过程。她有顽强的意志,面对种种挫折、磨难,没有屈服。她勤学苦练,加之她有极好的先天禀赋,这包括她的外表、自然的表情动作以及嗓音等,最终使得她成为万众瞩目的“主角”。
名师出高徒。人才成长离不开师承,这是人才成才的短程线。因为名师的点化可以使立志成才者少走弯路。如果说忆秦娥是“千里马”,那么身怀绝技的老艺人苟存忠就是“伯乐”。苟老师慧眼识人,他发现忆秦娥是一棵好苗子,于是精心指点、培养,把自己的绝活毫无保留地传授与她,而后含笑离世。忆秦娥的成功与她遇到一位好师傅有绝大关系。
反观其他演员,楚嘉禾受其母言传身教,爱“琢磨事”、喜欢投机,家庭条件优越却不肯在事业上吃苦,即使给了机会,她也不能把握,最终不能成功;胡彩香、米兰等演员没有坚强意志,没有吃苦精神,缺乏基本功,只想凭着外在的条件成为“主角”,站在舞台中心,但她们最终都没能成功。小说通过忆秦娥的经历揭示了艺术人才成长的普遍规律,发人深省、启人深思。
(二)生活哲理
陈彦小说还渗透着一些生活哲理和处世哲学。“角儿,主角,岂是舞台艺术独有的生命映像?哪里没有角儿,哪里没有主角、配角呢?”实现自我价值是人的心理需求,在社会生活中,人们都想成为“主角”,都希望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人物。为此,人与人之间不免产生竞争、斗争。《主角》通过对忆秦娥形象的塑造,阐发了作者的处世哲学,这种哲学闪烁着道家思想的智慧。老子对“水”有深刻参悟。他在《道德经》中多处谈水,并且对水的性格推崇备至。老子以水为喻,讲到水的虚怀若谷、与世无争和博大胸怀,以此论述处柔、守雌、虚静的人生态度。老子认为真正的强者是以柔克刚、以退为进,壮大自己,积少成多,积小成大,无为而无不为,不战而胜。《主角》中忆秦娥处处谦让,不与人争,刻苦自励,终于成为舞台上的“主角”。与此相反,楚嘉禾寻情钻眼、处处争强,争夺“主角”地位,虽然她得意一时,但终因能力不济而被观众轰下台去。正如朱继儒团长所说,要当主角“关键还是要看锥子尖不尖呢。尖了谁也没办法。不尖谁也没办法”。忆秦娥的师父也说:“要争,得拿真功夫争,拿真本事争呢。光靠背地里放炮、相互砸刮,顶屁用。”所以,会争的人首先是与自己争,有超群的才能自然有机会脱颖而出。
小说体现了对人的生存价值的思考。人的价值主要体现在社会贡献与做人品德两方面。作为演员,忆秦娥有表演才能,她用生命演出,有戏德,深受观众爱戴。莲花庵住持对她讲:“修行是一辈子的事:吃饭、走路、说话、做事,都是修行。唱戏,更是一种大修行,是度己度人的修行。”秦八娃让她通过戏剧把爱传递给千千万万个人,让她用生命之光,去照亮更多的生命幽暗。忆秦娥通过为观众奉献艺术去实现自己的存在价值。忆秦娥是小说中理想人格的写照,她是作者极力赞美的人物。刁顺子也是作者赞美的人物。刁顺子是个普通人,他的工作是蹬三轮,装台。他虽然地位卑微,但为人公平、善良,有同情心。他像萤火虫以自己微弱的光亮尽力去照亮四周。他组织装台工队,既解决自己的生计问题,也帮助一群进城农民工解决创收问题。尽管他的女儿,他的哥哥看不起他,但是他活得有价值、有意义。
陈彦笔下的刁大军、郝大锤、刘红兵等是作者所否定的形象。他们人格低下,生存无益于社会,为人所不齿。这些人不行正道,个个结局凄惨,这是因果报应?其实这是生活逻辑的必然。
三、平凡生活中的传奇
(一)“原生态”生活叙述
陈彦小说没有表现重大历史事件,没有表现政治经济领域重要活动。他的小说以日常叙事为主,喜欢通过琐屑生活的叙述表现普通人的生活和命运。小说没有拔高,没有贬低,以客观的姿态展示了“原汁原味”的“原生态”生活。作家有高超的表达技巧,尽管所写为平淡无奇的生活,但其语言魔棒所指之处着手成春,点铁成金。《主角》(中部)第32节,展示忆秦娥婚姻选择时的矛盾、痛苦与无奈,作品表现得十分细致、真实。“她觉得她已无法摆脱刘红兵了。跟廖耀辉没有啥,都被传成了那样。跟封潇潇戏外几乎都没拥抱过,也把她说成是‘水性杨花’‘见异思迁’‘无情无义’的‘害人精’了。而与刘红兵的关系,早已被他吵吵得宁州、北山、西京都无人不知了。她要再不跟他,污水倾盆而下,只怕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可她心中,又总是把封潇潇涂抹不掉。她始终觉得,自己跟封潇潇的感情才是美妙的,才是她精神所向往的。妇唱夫随,戏中有戏,戏外有情,真是太妙不可言了。可这一切都无从谈起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她都只能选择刘红兵了。”这些叙述是普通的,但又有迷人魅力。
对楚嘉禾的描写也基本是日常叙述。小说描写她在演戏路上的种种苦恼。楚嘉禾一直把忆秦娥视为竞争对手,忆秦娥的成功每每引起她的嫉妒。《主角》(中部)第33节有这样的描写:“楚嘉禾真的感到自己不顺。在宁州就不顺。她一进剧团,几乎没有人不说,这娃将来肯定是朝台中间站的料。开头几年,团上也的确是把她当主角培养的。可后来,马槽里插进一张驴嘴,都去烧火做饭几年的忆秦娥,突然枝从斜出、鬼从地冒,由此就掰了她的主演馍,抢了她的主角碗……把‘白娘子’这种是个演员都喜欢得要死要活的好角儿,硬搁在了忆秦娥头上。闹了好长时间的大地震都没震了,结果让忆秦娥的《白蛇传》,把宁州、北山全都震了个山崩地裂、人倒楼歪。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美好唱戏人生,是真的有了苍蝇飞舞、恶狗吠日、老鹰扑食、老虎挡道的感觉了。”这些叙述也没有一点重大事件,尽是婆婆妈妈、鸡零狗碎的日常琐事,但写来十分真实、细致。
《装台》用大段篇幅,不厌其烦地叙述刁顺子的生活烦恼。装台的活不好干,导演们不好伺候,他们动不动骂人。钱也不好要,活又累,回到家,大女儿菊花又闹腾,不是把花盆砸了,就是把狗弄伤了,要不就是把后妈气哭了。他四处灭火,四处赔笑脸,四处说好话,起早贪黑地干活赚钱,养家糊口,他活得很累。刁顺子真有点像《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
陈彦小说中也处处可见充满感性的生活细节和场景描写,他通过这样的描写增强在场感和真实感。一些场景描写,能把读者带到小说所描写的情境中,并带给人冲击与震撼。《主角》(上部)第8节叙述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群众举行大游行。县城街道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有玩龙的,有耍狮子的,有放鞭炮的,有喊口号的,热闹非凡,就连街道两边的树上都爬满一群一群的男孩子。这段文字真实再现了历史情境,很有感染力。小说善于通过人物的特殊动作、情态展示个性。忆秦娥小时候习惯性动作是:勾着头,用手指戳着鼻窟窿,用后脚尖踢着前脚跟;爱笑,笑时拿牙啃着手背。惯演旦角的薛桂生喜欢翘兰花指;胡三元上下嘴唇包不住龅牙;古存孝的抖大衣,这些典型细节描写戏味十足。小说中不时加入戏剧人物的一段插科打诨更增加了作品的趣味性。小说不同类型人物发挥不同的审美功能,对刘红兵、胡三元等的描写具有戏剧色彩。这样的描写也是日常叙事的体现。
(二)平凡中的传奇
中国传统戏曲在情节设计上追求曲折与传奇的戏剧效果。出身剧作家的陈彦深谙叙述文学的创作技巧,他的小说创作融入了戏剧的元素,在情节安排上追求戏剧性。他的小说人物命运大起大落,充满悬念;情节时而似山穷水尽,时而柳暗花明。刁大军、菊花、楚嘉禾的故事过山车一般,使人眼花缭乱。
刁大军性格粗豪,吃钢咬铁,喜欢豪赌。得意时,他开着价值六百多万的加长宾利,自澳门衣锦还乡,挥金如土,派头十足,令人侧目;惨败后,一贫如洗且患上绝症。刁顺子最后见他时,那个英武的“大哥”不见了,看到的是失去人形,狼狈不堪的刁大军。刁大军的命运轨迹犹如一条抛物线,前后的变化充满戏剧性。
菊花是大龄剩女,对爱情生活有着美好憧憬。她第一次见到商人谭道贵时恶心欲呕。她想不通朋友乌格格咋能看上这样的糟老头。乌格格甩了谭道贵后,谭道贵转而追菊花,菊花禁不起物质的诱惑与他结婚。不久,谭道贵因制假酒贩假酒被判10年。菊花无家可归、整容不成功、面目全非,最后又回到娘家。
楚嘉禾在事业上不如意,但在婚姻爱情方面颇为自足。她庆幸自己找了个海南的房地产老板男友,结婚后又生下一对双胞胎,可谓顺风顺水。但海南的房地产很快遇到“冰霜期”,老公的公司濒临破产。昔日的大亨,今天变成乞丐。楚嘉禾不愿受连累,与他离婚。不久,海南房地产回暖,那商人咸鱼翻身,一下成了亿万富翁。楚嘉禾闻讯追往海南。可是,老板身边已另有女人了。小说情节峰回路转,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人物外表的奇与丑,与内在的德与能构成反差,也增加了戏剧性。《主角》中的奇人秦八娃个子矮,八字脚,脑袋像乌龟,两眼距离远。他虽其貌不扬,却才高八斗,所写剧本全国有名,是导演们见了都毕恭毕敬的大才子。“文革”中被人轻贱的秦腔四老人,地位卑微,性情古怪,但又个个有绝活。这样的人物也带有传奇性。
四、魅力四射的语言
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在文学创作中,写什么重要,怎么写同样重要。就小说创作而言,语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只有恰当的语言才能充分表现作者的创作意图和思想感情,要进行小说创作必须精心选择和组织语言。中外文学史上的优秀作家无不具有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陈彦在创作中也形成了自己的语言风格,他的小说语言雅俗共赏、丰富多彩且具有个性化和地域性色彩。
(一)个性化
陈彦小说的语言主要分为叙述语言、人物语言两类,而这两类语言又各有特点。作家善于通过个性化的人物语言来描写人物,这些语言生动传神,读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小说模拟人物口吻,惟妙惟肖。黄主任在游行动员会上的讲话,很有特色,很典型:“今天,县城,万人,大游行。连,附近,几个,公社的,革命群众,都来啦!县委、县革委会,对这次,游行,高度,重视。尤其,是,对剧团,十分重视!”一字一顿,把小“领导”讲话的语气神气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主角》还有这样的对话:忆秦娥在忍受不了种种折磨之后准备逃离,胡彩香老师知道后劝说道:“娃……考上剧团不容易,这就算是参加工作了。咋都比你在乡下活着强吧。你在乡下,隔一天能吃一顿白馍?隔一天能吃一顿面条吗?……啥事都是一阵子,撑过去了,一切就都会好的。”小说通过这段语言把善良、富于同情心的胡彩香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示在读者面前。苟存忠是一个把秦腔艺术看作生命一般重要的老艺人。他深感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一心要把自己的一身绝活传给自己的徒弟忆秦娥。他谆谆告诫忆秦娥说:“娃,唱戏就是个咽糠咬铁的苦活儿、硬活儿。吃不了苦,扛不得硬,你也就休想唱好戏……只有吃苦、扛硬,才能改变你的命运。师父这一辈子,就是苦出来的,就是硬出来的……”小说通过他的语言表现一个慈爱、热心、循循善诱的师父形象。
此外,刘红兵的油腔滑调,乔所长的装腔作势,官太太的盛气凌人无不通过他们的个性化的语言表现出来。
泰纳在评论巴尔扎克小说时说:“你的心灵是一个水晶镜头,它把宇宙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光线集中在一个焦点上,又把它们向无限的空间像扇子似的放射开去。就是为此,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存在,绝对不同于别的存在。”好的作家应当善于把握人物瞬息万变的心理活动,并用绘声绘色的语言表现出来。陈彦小说善于通过内心世界的展示塑造人物,小说的人物心理描写极多,有不少心理描写是人物内心独白。对每一人物的心理展示均与人物身份、性格十分契合。这种独白揭示出人物内心深处的活动,使得人物更有立体感。《主角》中楚嘉禾在演戏中处处落了下风,她颇为嫉妒。当她在生活上超越了忆秦娥后终于找到心理平衡。小说有一段关于她内心活动的独白,把楚嘉禾的心态真实生动地表现出来:这下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她忆秦娥无论哪个方面,都远远落在自己后边了。专员的儿子跟他离婚了,而自己刚刚才入主房地产大亨的东宫;忆秦娥生了个儿子还是傻子,而她生的是健健康康的双胞胎……这段描写把楚嘉禾小人得志的张狂写得淋漓尽致,小说通过内心描写把一个出身优越,格局较小,喜欢争强好胜的演员形象生动地呈现出来。
《装台》中有这样一段关于菊花的心理描写:
这个叫蔡素芬的女人,无论如何,这个家,都不能有她容身之地的,说啥都得把她赶走。虽然这会很伤老爸的心,但她也顾不了许多了。自那个与这个家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妹妹,考上高中后,她心里就对一直深爱着的父亲,产生了怨怼情绪,疏的比亲的还亲呢,哼。
小说把“大龄剩女”菊花看一切不顺眼的反常心理和心态写得十分真实。陈彦小说对人物内心活动的描写也具有一种个性化的语言。
(二)地方性
严芙孙在《程瞻庐小传》一文中介绍程瞻庐:“君偶出,见村妇骂街,辄驻足而听,借取小说材料。君得暇,啜茗于肆,闻茶博士之野谈,辄笔之于簿,君之细心又如此。”《主角》中剧作家秦八娃说自己爱记录民间语言,因为它生动,有趣,抓地,结实。其实,陈彦也是这样,他十分注重学习和吸收民间语言。因为他的语言主要源于鲜活的现实生活,是在口语基础上提炼而成,所以生动传神,生活气息特别浓郁。他的小说中有大量的方言土语,很接地气,很有表现力。
小说以地方语言写地方人形神毕现,跃然纸上:万主任拿“一杯酽茶,是用缸子盖来回撇着滗着喝的。烫得满嘴吸吸溜溜,头还直摇摆”。寥寥数语描写出万主任拿腔作势的丑态。小说写村主任在剧团演出前想出风头,要讲话,结果大出洋相,场景描写充满喜剧性:
他刚朝话筒跟前一站,只听话筒“嗞儿”的一声尖叫,吓得他趔开了好几步远,嘴里直嘟哝:“哎呀娘的个瘪葫芦子,吓我这一跳好的呀!”他没想到,这话都让扩音器给扩出去了,把底下人惹得大笑起来。
小说描写心术不正的廖师傅食堂打菜一段,情景十分生动:
廖师这个家伙,每次打菜都眉高眼低地看人呢。有时眼看打菜勺子的边沿上,搭着一片好肥肉,就看你是谁了,长得漂亮的、顺眼的,嗵地一下,就扣到你碗里了,那片肥肉一准掉不了。可到了不顺眼人跟前,勺子沿儿上只要有肥肉,就总见他的手在抖、在筛。他三抖两筛的,那片肥肉就跌到盆里了。
这段语言有口语的痕迹,但绝非引车卖浆者流所操之语。它是对地方语言的提纯,精炼传神、纯净简洁、朴素自然,读之让人感受到一种审美愉悦。
陈彦在小说中还娴熟地运用了这些地方性语汇:把他假的,寻情钻眼,踅摸,一哇声,钢梆硬正,麻达,日弄,煽惑,言传,造怪,塌火,霜杀了的柿子——不过硬,能得一根指头都能剥葱……小说用陕西方言写陕西人和陕西事,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陈彦小说用方言来写也增强了作品的幽默感。
陈彦小说语言一方面从生活中吸收,另一面也来源于中外文学经典,所以,一些叙述语言具有浓厚的书卷气息,典雅流畅,诗情浓郁。《主角》有这样两段语言:
很多年后,易青娥都记得那个美丽的夜晚,月亮那么圆,星星那么亮,亮得跟水晶一样,让整个山梁好像都成了荡漾的湖泊。她们三人,是在透明的水中坐着,躺着,走着。
这天晚上,忆秦娥咋都睡不着。她在想封潇潇,翻来覆去地想。她觉得她还是爱着潇潇的。并且爱得那么深……潇潇对自己的爱,是那样不显山不露水,尽在一颦一笑间。大概也正是这种月朦胧,鸟朦胧,而让那点太过脆弱的爱,中断在了离开宁州的路上。
这类语言属于叙述者的语言,也是隐含作者的语言,显示着隐含作者的艺术趣味,这种语言与作品中人物的语言,即对话和内心独白有明显区别。
“幽默大师”老舍在《三年写作自述》中谈及他的创作经验时说:“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象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立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胆的描画它。它是条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条活泼泼的鱼儿来。”陈彦之所以能够用鲜活的语言反映生活,也源于他对生活的熟悉。正是因为作者熟悉故土的风土人情、风俗习惯,熟悉各个阶层人的心理与语言,所以才会写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总之,陈彦有着极高的语言才能,他的小说语言丰富多样而极具魅力。他用生花妙笔把日常生活写得妙趣横生、精彩纷呈。
当代小说“虎头蛇尾”“半部杰作”现象比较普遍,这类作品往往前面部分还较精彩,后面部分越读越乏味。比较而言,陈彦小说描写熟悉的生活,扎实、真实,有生活气息,语言精妙,情节丰富,引人入胜。陈彦善写秦地生活,他的小说带给文坛一股清新、刚健的“西北风”,无疑,其创作是当代文坛的重要收获。但是,感性胜于理性,过多琐屑细节的描写,又冲淡了主旨,这是陈彦小说的不足之处。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