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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藤小说的地缘美学密码——以《北障》为中心的考察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当代作家评论》 | 韩传喜 点击数:
我曾在2017年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论述了老藤小说官场书写的“结构性困境”。作为老藤最有分量的作品,官场书写的内容特质,源于他丰富的经验积累,而此种题材所带来的“结构性困境”,既是对老藤艺术创作的极大挑战,也是造就其小说艺术特色的独特利器,它打造了老藤小说将社会诸多层面的表现融为一体、将现实透视与理想情怀契于同篇的艺术特色,从而为此类小说的创作开拓了新的境界。(1)近几年,老藤迎来了创作的井喷期,不断推出精品力作,《刀兵过》《战国红》《上官之眼》《苍穹之眼》《黑画眉》《遣蛇》《北障》,这些作品无论是长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都可以看出作家在表达上的创新和题材上的拓展,小说的叙事空间已不再局限于官场,而是延展到更为广阔的艺术世界。因此,老藤的小说在不断创新和发展中,以其丰富性和复杂性营造了更大的阐释空间,单一的官场书写视角已难以对其进行整体透视和系统观照。

事实上,当我们纵观老藤的小说时,会发现其中始终隐藏着一种地缘美学密码。“地缘美学密码是指缘于特定地理环境而生长的隐秘的美学符号系统,常常以日常言行、乡间谚语、民间传说、民俗风尚等方式存在,对当代人生活方式有着深层支配作用。”(2)在中外文学史中,许多优秀的作家因为重视地缘美学密码而成就了伟大的作品,比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赛珍珠的《大地》、鲁迅的《阿Q正传》、老舍的《茶馆》、沈从文的《边城》、莫言的《生死疲劳》、陈忠实的《白鹿原》……当然,每个作家笔下的地缘美学密码都各不相同,正是这些丰富多样的密码,像一座座深山、一片片瀚海,吸引着作家们前赴后继地进山寻宝、入海探骊。老藤便是这些探秘者中极为执着的一位,他对地缘美学密码的建构始终乐此不疲,从早期《无雨辽西》等作品中的辽西,到《刀兵过》中的辽河湿地,直至最近出版的《北障》中的北障,作为独特的地缘美学风景,这些地域因为其中寓含的丰富密码而显得格外迷人。

老藤小说的地缘美学密码具有几个明显的美学特征。首先,地缘美学密码具有隐秘性。这种隐秘性也可以理解为地方性和异质性。因为认知条件的限制,特定地域之外的人们自然对这些密码知之甚少,即便有所了解,也可能只是浮于表面,对其产生的历史语境和意义流变很难有切身感受和深刻把握。而地域中的原住民,则因为过于熟悉,常对这些密码视而不见,或对其异质性缺乏应有的敏感。对于老藤来说,在辽西的挂职经历给他提供了走进辽西、发现这些地缘美学密码的绝佳契机。

辽西的四季轮回、时序更替,春耕夏作、秋收冬藏,城市历史、乡间民俗,官场生态、市井人情,牯牛宰牛人、玉器收藏家,早晨的小吃铺、夜晚的烧烤店……凭借着作家的敏锐和他者的视角,凡此种种辽西的地缘美学密码,无论是外显的还是内隐的,老藤都能以显微镜般的精细和解剖刀般的精准对其进行观察和表现。在老藤的笔下,这些密码就像《战国红》中的玛瑙玉石“战国红”一样,经过作家的细心擦拭,除去了累累的历史浮尘,而变成一个个明亮的美学意象,熠熠闪光,夺人眼目。且这些密码经过巧缀妙联,从而婉转多致,共同构成了一个地缘美学的符号系统,呈现出辽西“隐秘的风景”。有别于《无雨辽西》《战国红》等作品聚焦于当下的社会生活内容,在《刀兵过》中,老藤将辽河湿地的地缘美学密码放在一个长时段的历史叙事中加以呈现,从晚清到改革开放前期,在百年历史的大时代浪潮中,生动展现了弹丸之地九里乡民几代人的命运沉浮与精神品格。小说中的酪奴堂和三圣祠,作为解密地缘美学密码的两把钥匙,在老藤小说的美学符号系统中无疑有着特别的意义,它们承载着丰富的传统文化、民间传说、精神信仰、价值立场和处世哲学,可以说,酪奴堂和三圣祠是一根引线,牵出了辽西湿地九里的千头万绪;也是一面镜子,映现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深邃;更是一个通道,通向了作家的艺术之心和灵魂之门。

在《北障》中,老藤将视线从辽河湿地转移到了北障山地。在小说的开篇,老藤用地方志来引出地缘密码:“黑龙江省山为北障,山之大者曰内、外兴安岭。内岭环卫诸城,外岭限俄罗斯,冈峦起伏,联络群山,诸水多出其下。——清嘉庆《黑龙江·外记》。”(3)这段来自地方志的文字记载,给小说的地缘想象提供了合理性依据。地缘历史具有累积性特征,在层层叠加的历史叙述中,地缘的意义和特征逐渐确立并愈加丰富和复杂。在这些叙述之中,有些是正史记载,有些则是民间传说,在正史的记载和民间的传说之间,会存在一些难以对称的缝隙,这些缝隙中往往就藏着无穷的密码,对这些密码的发掘和解密其实就是新的历史叙述的起点。关于北障,地方志里只有寥寥数语,正是这种语焉不详的源文本,给作家提供了想象性阐释的巨大空间。小说用较大篇幅集中描绘了北障的四季,以及生活生长其间的各类珍奇动物和东北名木。小说不厌其烦的大量铺陈,甚至作家炫技般的知识科普,使得无论是作为地理的物质性的“北障”,还是作为文化的精神性的“北障”,均以其自身携带的丰富的地缘美学密码而有别于我们所熟悉的经典文学作品中任何一个典型地域,从而成为独特的“这一个”,充满了巨大的魅惑力,令人无限神往。

其次,地缘美学密码具有互文性。东北三省往往作为一个整体被认知,且因地处祖国版图一隅,东北在历史书写和文学想象中往往是以“边地”的形象而存在。老藤小说中的辽西和北障,相隔千里,却同属于东北,它们的地缘美学密码虽有不同的表现形态,但彼此之间却能互相呼应、互为补充,从而建构了一个整体性的东北镜像。如果说地缘美学密码的差异性给老藤小说带来了缤纷的色彩,那么互文性正是小说真正的魅力所在。这种互文性,不仅体现为相同的故事、人物、风景、语言、器物等在不同的小说中反复出现,还更多地体现为贯穿在老藤小说中的价值判断和理想的一致性,这同时也体现了作家坚执的文学信念、宽阔的文学视野和高度的美学自觉。老藤的小说始终充满着正向的价值理想、雅正之气和力量感,是一种向善的美学表达。在不同的地缘想象中,作家的价值判断标准始终没变,在选择和提炼地缘美学密码时寄予的价值理想始终没变。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老藤更偏向于书写地缘传统,以及在这一传统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积淀下来的博大、宽容、智慧、坚韧、勇敢、变通等精神品质,这是他的作品的精神底蕴。正是依靠这些精神品质,《刀兵过》中的弹丸之地——辽河湿地九里在漫长的刀兵之劫中不仅没有绝灭,反而生生不息;《战国红》中的辽西贫困山村柳城能够脱胎换骨,最终走出一条脱贫之路;《北障》中的猎手们依靠自己的生存智慧,使得北障“一年四季都有好处”。

老藤对中国传统文化深有研究,心得颇多,还出版过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无论是《刀兵过》《战国红》,还是《北障》,儒释道互渗互补、融为一体的中国传统文化始终浸润着他笔下的故事和人物,左右着故事走向和人物命运。在《刀兵过》中,不仅三圣祠是儒释道文化的象征,王克笙、王鸣鹤身上同样凝聚了儒释道的力量。“事实上,作者就是想以历史之劫、命运之灾、生存之苦,来彰显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生命力。儒家的仁与义,道家的静与达,佛家的慈与忍,它们相互融会在一起,形成了中华民族特有的精神人格,迸发出巨大的精神能量,一次又一次拯救九里乡民于各种灾难之中。”(4)在中篇小说《上官之眼》中,老藤借上官春之口表达了自己的一个重要观点——凡事“适可而止”,而在《北障》中,“适可而止”这个词又反复出现多次。因为“适可而止”,金虎的父亲金喜仁放走了4匹狼,在面对北障森林大量被采伐时表现出了巨大的忧虑,后来忧虑变成了现实,证明他的“适可而止”恰是一种远见卓识。金虎谨遵父训,以“适可而止”为座右铭,这是他作为猎人的底线和行为处事的准则。猎手们在打猎时精进而为又适可而止,从不赶尽杀绝,给动物们留下后路,动物们才能够繁衍后代,猎手们也才能有动物可猎,这也是给自己留下后路。不仅打猎如此,对待生活中的万事万物,“适可而止”也是解决问题的一剂良方。这种生存智慧的精神资源自然也是来自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懂得节制,善用节制,做人有做人的底线,猎手有猎手的规矩,唯其如此,人与人、人与自然才能和谐相处。可以说,老藤的小说无论地缘如何变换,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魂始终是其故事的精神底蕴和人物的行动指南。这种互文性使得老藤的小说获得了更为开阔的格局、雅正的气度和醇厚的韵味。

再次,地缘美学密码具有交融性。老藤既注重写地缘传统,同时还注重写地缘新根。地缘传统具有历史的稳固性,这是一个地域的生命脉络和精神传承,坚韧而绵长。写地缘更主要的还是写人,这种地缘传统最终还是依靠人来传承和接续,因此,老藤的小说重视表现人物的子承父业,后辈们继承的不仅是职业,更是精神。《刀兵过》中王克笙和王鸣鹤父子,一个是大先生,一个是小先生,他们都身兼医生、塾师和乡绅三重身份,治病救人、教化乡民和团结民众,是他们的职责和使命。《北障》中金家三代都是猎人,祖父金克野因在黄金之路上擅打野狼闻名,才有了“狼见愁”的绰号,父亲金喜仁的“金快手”绰号亦非浪得虚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金虎的北障猎神“一枪飙”的鼎鼎大名更是响震北障。金虎从祖辈继承下来的不仅是猎手身份和狩猎技术,更是猎手的尊严、名誉和底线。地缘传统不仅体现为人物的代际传承,更体现为日常言行、民俗风尚和文化伦理等文化基因的世代延续。老藤书写地缘传统,显然不是为了揭示民族秘史或为地缘立传,而是要写出地缘传统的现代性转换,写出地缘新根。从历史走向现代,任何地缘都不能一成不变,传统与现代交融,封闭的此地与更为广阔的世界交融,这是地缘发展的必然趋势,因为变则通,通则久。《战国红》中扶贫攻坚的现代性使命最终在辽西贫困乡镇柳城获得了集体认同,深深地扎下了地缘新根。《北障》中以金虎为代表的三林区五大猎手在禁猎政策颁布后上交了猎枪,与猎手时代彻底告别,北障终将汇入滚滚向前的时代浪潮中,生出自己的地缘新根。

对地缘美学密码的呈现,往往有三种方式,或者说三种视角:一是叙述者的全知视角,二是原住民的内部视角,三是外来者的外部视角。叙述者的全知视角我们姑且不论,先说原住民的内部视角。金虎等猎手们既是北障秘密的制造者,也是见证者,同时还是揭秘者,从他们的视角来呈现北障的地缘美学密码更为自然妥帖、真实可信,比如在金虎看来,“如果真用天上地下来比喻,那么北障才是天上”。对于金虎来说,“北障是他的天堂,是幸福的源泉,在北障行走,就是与快感同行”。(5)猎手们对祖辈传奇狩猎故事的讲述,算卦看风水的姜大先生对无所不能的莫叉玛及萨满的介绍,显然更具有还原历史、揭示真相的可信度。我们再来看外部视角。老藤的小说中经常会设置一个外来者,比如《辽西往事》中的“我”、《腊头驿》中的“我”、《焦糊的味道》中的新任县委书记、《战国红》中的海奇、《刀兵过》中的王克笙、《北障》中的胡所长等,此类人物,通常是从异地或更高层级的政府部门,带着特定的目的与使命,来到小说故事的发生地。这些人物以其特定的身份,连接与见证了此地与异地、传统与现代、政治与乡土、传承与转换等多重纠缠关系。作为一种外部力量,他们的介入使得地缘关系被打破重组。但这种重组不是对地缘传统的彻底颠覆,而是在传承中做了现代转换,使得原本封闭隐秘的地缘变得更加开放,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战国红》中的两组扶贫干部的到来,使柳城彻底脱贫致富;《刀兵过》中王克笙的到来,使九里度过了无数的刀兵之灾;而《北障》中派出所胡所长的到来,使北障被纳入现代林区治理体系。因此,从外来者的视角看取北障的深不可测,结果可能是一见到底。《北障》中,胡所长“目发皆黄,疑神疑鬼,悬针破印,六亲不认”,(6)有着这样独特的眼睛,外来者的视角才格外敏锐,更容易见出真相,更何况胡所长转业之前在部队还是侦察连长。在三重视角观照下,北障的所有秘密一览无遗。

地缘密码的承载者与传达者最主要的还是“居住者”——原住民和外来者,二者之间的矛盾冲突中,常包蕴着地域内与外、人物内与外乃至文化内与外之间的碰撞与交融。《北障》中的猎手金虎和派出所胡所长之间的矛盾冲突,显然不是敌我的对立,而是一种在“事儿上见”的理性较量,他们相互同情,彼此理解,两人在冲突中甚而生出了英雄惺惺相惜的意味。胡所长所代表的是一种现代理念,对环境的治理,对动物的保护,对法律的维护,都有其合法性;而金虎所代表的则是一种传统理念,对传统的接续,对尊严的维护,对名誉的看重,同样值得肯定。社会的发展变迁、时代的风云际会,在两人的对撞中得到了生动形象的展现。这两种同样值得肯定的正向力量之间的博弈,其结果必然是真理越辩越明,二者殊途同归,最终达成一致并握手言和。金虎和猞猁之间的冲突是小说的另一条主要线索,小说虽然做足了铺垫,营造了异常紧张的氛围,但直至结尾,这场读者期盼已久的终极对决终归还是没有上演。金虎本打算套住猞猁之后就将其放生,“反正我套住你,就等于打败了你”,但猞猁作为四方台的神兽却没再给他机会,这场矛盾冲突就这样黯然收场,此时的金虎必须正视现实,“一枪飙”的辉煌已经彻底终结。随着猎手时代远去的,还有以算卦看风水的姜大先生和神神道道的莫叉玛为代表的地缘传统中的糟粕,以及被唐胖子所背叛的猎手间的传统友谊。北障迎来了新的地缘时代。

老藤曾在一次访谈中讲道:“一个作家,能将本民族精神文化诸元素进行提纯,然后作为血液倾注到文学作品当中,这部作品就有了通达的经络,就是活的作品,我在努力追求这种境界,不为别的,只为传承。”(7)在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中,每个地域都不可能孤立存在,都会与时代和外部世界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有正视地缘历史,从地缘传统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同时以开放的姿态解除封闭,走向当代,才能生发出地缘新根,地缘美学密码因此也会焕发出新的活力,增添新的魅力。

注释:

(1)韩传喜:《官场书写的“结构性困境”——老藤小说论》,《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

(2)王一川:《〈山海情〉:地缘美学密码的魅力》,《中国艺术报》2021年1月28日。

(3)老藤:《北障》,《中国作家》2021年第1期。

(4)王振锋、洪治纲:《刀光剑影下的民族文化精魂——论老藤长篇小说〈刀兵过〉》,《小说评论》2018年第2期。

(5)(6)老藤:《北障》,《中国作家》2021年第1期。

(7)林喦、老藤:《小说创作:不是一个人的狂欢》,《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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