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春》的正确打开方式
物质的实感正在消失,随着它在时空中的移动,它们成为没有颗粒感的景物,然后在丧失深度与外延的可能之后,遁入黑暗,成为无。
当一位作者向你讲述以上这一幕之后,他将和这一幕一起被长久记住,带着行进中火车固有的震颤。他在这里提供了一种陌生的生活经验,一种专属他个人的感官体验。
这样的语言,更像是一种警告:接下来将要进入某种隐性强烈风格的叙事中,并非随处可见的日常面貌,并非带着惯性可以漫不经心迈出下一步的行进。
固然有着“小太阳颤动着浮出了地平线。”这样让人怦然心动召唤起记忆里沉睡场景的书写,但在更多情况下,空间景物以及人都在作者赵松的强意志塑造下成为无法轻易获取的对象。
在这里并没有什么是特别熟悉的。你要足够灵敏,至少是专心,在冷静节制的行文中行进,然后蓦然发现双脚已经离地。一种贴地飞行。那不代表自由。
你需要严格按照航线——在作者独断专行的世界里。必要的时候,甚至要学会跳跃,从一个视角跳跃到另一个视角,从一种对话媒介跳跃到另一种对话媒介,从一种人称跳跃到另一种人称。他拒绝以引路人的姿态出现,他甚至拒绝轻易现身,以免你错把文学轻看成一种服务。是否因此他做出另一种更冒险更勇敢的选择,将自己置于小说的路线与节点中?
所以,即便在小说开头的场景描写里,也能切实感到一个具体的无法忽略的人的存在。
无论你是否喜欢,一种新的独特的经验呈现在面前。存在着这样一种能力,执意活成一栋房——如果书写本身被归入到生命状态的话。
这种能力,首先从遮蔽开始,从墙的竖起开始。视线在那里有意识地被遮挡。在《伊春》这部小说集里,无论是漂浮在男女对话中的《尼泊尔》,还是《伊春》里不能立时确认的人物身份与关系,小说一边拒绝黏腻繁复的表达,一边拒绝确定性。对话可以是谎言,情节可以是梦境,意识更是游离。它们并不和现实绑定,却是真实的,也就让人不忍放下,但是不放下又有些累。
“长时间看单调景象,眼睛慢慢就变得麻木而空虚了。”“在明亮碎片浮动的景色面前眼睛成了黑暗的碎片”“可以在某个没有见过的人面前,黑黑的晃动”……连小说里的人物“头儿最迫切的问题,不是什么时候回去,而是你在想什么,不要想了”。
《象》从大象葬礼的纪录片开始。更确切地说,是从纪录片的旁白开始。《动物世界》的观众们也许有一瞬间会将那位著名主持人的声音自动代入。只是一瞬间。“不过从他们的愚蠢的面部表情来看,实在是看不出任何智慧的光泽。”“黑夜在后退,它们仿佛被夜晚脱落下来的一大团黑暗。”这些句子的出现令最初一厢情愿的代入破碎。这里的动物世界不可能是人们熟悉的那个《动物世界》。赵松用主观的表达作为读者目光的指示图。暗示,仅仅是暗示。“这是他的安排。他不想让人觉得一切都是他的主导。”暗示造成张力,平常场景变得紧绷,在部分地方的违和感越发强烈,这是撕裂的前兆——被精心规划路径上的一个节点。
读者受邀进入一栋没有表情的建筑——应该不是大楼。我没有办法想象它盛气凌人的样子。
最接近的答案,应该是一座迷宫——一座没有米诺陶斯的迷宫。漫无边际的思想里,不存在抵达。行动,不是提前就是滞后,很少正在进行,哪怕是,也几乎没有真正的后果,也就没有危险。出走的米诺陶斯给了读者大把迷宫内精神游历的时间,不用再追赶情节,而是贴地缓缓飞行。是的,可爱的是那些窗户,那些门,那些两者都称不上的奇怪孔洞。你进去,为了透过它们去向外张望,不要被它们框住的风景迷住了。
内部的构成决定着向外部世界的观看。当读者站在特别位置的某个点,面向外面的无限,他不仅仅是在阅读一篇小说,而是在借用和调动作者的身体,获得更加丰富的生命体验,想象另一种生活的可能,哪怕那并不是一种好的生活。
所以现在,听他说,在他的迷宫里游历。一切已经足够丰富,再多一点都显多余。你要相信你是安全的,和信任无关,只因为你已经置身其中。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