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时代的“街心”——王方晨写作印象
当代文学对现实生活的反映,之所以能够达于对时代精神的建构和呈现,并不是仅靠观照日常就能企及的,一定借助了历史的脉动势能才能实现,这其中饱含着作者的整体性文化观。
小说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具备将这种宏大的整体性变化具象化的功能,所有的意象都是现实的映照。尽管世界上没有静止不变的东西,但在与时间的博弈中,人类生活仍然积淀出相对稳固的价值——我们称之为“文化传统”——以为后来者建立起存在的意义,并减弱个体在不可阻挡的生命流逝和代际更迭中的不适感。
王方晨的“街巷叙事”引入的正是这样一套参照系,在传统道义的大纛下,通过观察人物与时代和历史的对话,体味文化精神衰变中的人情冷暖和世道人心,彰显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依然具有的强大影响力,不期然也为现实世界探索着新的可能性。
小说开篇交代奥街居住着的三位“人瑞+真人”广颡公、李明知和胡翠仙,后文一句“如今‘三真’只余李明知,但木阁犹在”,可知关于广、胡是回忆,叙事时间起于李独守玲珑阁之后。三人常会于李家的玲珑阁上吃茶,这不仅缘于李善烹茶,更因为阁下的泉水只“日渗一壶”。“三真同聚于此的场景,在时代记忆中是一幅极温暖的画面”,那时“三真”是“活神仙”,奥街人遇到从拔牙到婚丧嫁娶的烦难事,都会去向他们求问。三人不仅见证了一条街、一座城的往世今生,甚至自身也成为街的标志,街上的居民以他们为生活的精神支撑。这份笃定的信任来自三位老人在坚守传统道义中积淀起的人望,他们成为老奥街生活的代表,连同那座玲珑阁,都是传统文化精神的象征;《八义图》也成为一个符号式的意象,彰显了作者对传统价值的认同和珍视。
从文化景观上看,与城外的高速公路无限延展相对应的,是城市老街巷在拆迁和改造中被宽阔的马路和高楼大厦取代,葆有烟火气息的传统生活方式消失不见,这引起了传统民间伦理和道德观念走向坍覆的命运。
在《元亨利贞》中,奥街的变化同样始于城市开发,不可阻挡的现代化潮流既使人面临考验,也成为一面观察人心的镜子。表面上看,广颡公最终未能在俗世的诱骗式袭扰中坚持自我,他被奥街人褫夺了心目中“人瑞”和“真人”的称号;李明知则为了保护古阁不断被设计进各种迷局中;胡翠仙更以直爽的性格公开与广颡公冲突。过去“温暖的画面”被奥街人当成时下的一场笑谈,而事实上普通人哪里看得透这其中的深机:三位老人的行动选择,莫不是一场“戏”中心照不宣的角色“表演”,他们凭着阅尽沧桑的智慧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化解着现实中的矛盾。
我们看到,作者对主题的处理极具艺术性。假如人物一味固守传统而对现实持无底线的批判和抵抗态度,小说将会堕入反现代性的迷途,毕竟城市发展不是一个坏事情。作者在怜惜传统生活的美好和痛惜传统文化败落的同时,用颇具实操性的构想为传统在现实中的绵延开掘出“第三条道路”,即在建构起新生活方式的同时,试图继续保持传统文化的影响力。
小说很重要的一个情节是对玲珑阁的保护,这个奥街现代化的“瓶颈”有着太多的现实案例。李明知之所以不肯接受子孙们移居海外的建议,就在于他面对这座“下连岱岳山根”而“历七百余岁”的宝阁,有着难以割舍的深情。最终,倪定初的悔悟使古阁在新奥街的规划中得以保存,并且成为地标性建筑物矗立在街心;大老乔也承担起了保护李明知的生活不被打扰和保卫古阁的重任。而此时的李明知,已经年高到了“因为对他来说,已经哪里都是奥街”的状态,他在飞往海外之前的大雪之夜,仿佛又在玲珑阁上重会广胡,“一切圆整如故,胡翠仙小脚一搦,广颡公还唱老生。”李明知终其一生的守护终于可以安心托付,以古阁为象征的文化精神获得了传承,显然这是使传统文化获得新生的理想图景,而这一图景又与“三真”、大老乔和倪定初这些知识分子的坚守与努力是分不开的。
“想谁,谁在,那岂不每日都是吉日良辰?”
李明知在飞机上恍惚的闪念将叙事拉回到故事初始的温暖状态,也莫不是人对生活的自由向往,由此呼应了来自中华文化原初典籍《易经》中的标题“元亨利贞”,正是文化传统所具有的超越具体社会形态的结构和力量,历史才不断分蘖出我们当下的日常生活和时代精神。由此可见作者在小说风格和文体形态上的匠心:含蓄又不乏疏朗的语言风格,透射出中国古典叙事的气韵,恰与幽邃隽永的历史文化精神形成了同构关系,其间杂糅的时代气息又使之剔除老旧的观念而形成新的意境。自晚清以来中国社会进入巨变期,通过观察当下的时代生活反观传统的衰变,是当代文学中的重要叙事取向,王方晨将笔触伸向既蕴含鲜活传统、又直面细部困境的城市街巷,使表达具体而灵动,但并无碍主题的沉郁与严肃。
从“老实街”到“奥街”,铺陈的乃是作者站在时代的“街心”,对世事变迁中道义坚守和道德变迁的悲喜体验。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