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霜雪落纸 心澈澄明
古人好看雪,亦常描摹,一场雪后,或是一场寂静,又或是一场热闹。《红楼梦》里芦雪庵联诗真热闹,独往湖心亭看雪的张岱则有“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幽沉,百余字的小品文,冲淡简练,字字珠玑。胡竹峰说:“于一泓清冷里看雪,静中开花,开的是心花。雪里庄严,心中怡悦端然。”于是,这便也来到了书名的真意,“雪下了一夜,山林闲寂,有冰霜气骨玉精神。冰霜气骨玉精神是好文字的质地。”
熟知胡竹峰的人自然了解其文体的审美取向,也深知他对于“好文字”的讲求。何谓好文字?书中目录篇名早已告知一切,自庄子《逍遥游》《秋水》起,至宋玉《风赋》、王粲《登楼赋》、庾信《枯树赋》,再至王勃《滕王阁序》、柳宗元《永州八记》、范仲淹《岳阳楼记》、欧阳修《醉翁亭记》,倏而沿着张岱《湖心亭看雪》一路往废名《竹林的故事》、鲁迅《一觉》、朱自清《荷塘月色》、郁达夫《故都的秋》、汪曾祺《昆明的雨》而去。不吝枚举这些篇名的因由,概因为,这本散文集的内容由此可见——胡竹峰以24篇经典作品为自己的文章赋名,“谈文化、说游历、写人事、叙掌故”;更因为它们指涉着他文章的实质——于文字中寻觅古今散文的血脉伏线,一言以蔽之,他目标所向,为汉语之美。
散文《中国文章》里,胡竹峰开宗明义,“汉语是优美的语言,这是屈原的语言,司马迁的语言,‘三曹’的语言,李杜的语言,陆游的语言,苏东坡的语言,曹雪芹的语言。”此即是谓,他的散文审美追求,是由汉语写就的中国文章。这听起来像一句废话,但深究其义,自知这并不是一件易事。中国文章有悠远的古文传统,是中国文气的绵延,也是古人之风骨情怀的接续。“远古的先民睡了,松枝火把掩映下的木屋,忽明忽灭,巨大的静穆下,夜空如洗,只有笔划过的声音”,如何寻求到那支笔,真正地握住它,写下今日的“中国文章”?胡竹峰以一家之言,尝试作出一种解答,作家韩少功称其为“重建中国文章之审美传统的可贵立言”,或许正因为此。
行文至此,不得不正面抵达一个问题:胡竹峰于古典文章上的偏好。真正的好古者,莫不因为于此中能深入、有见解、会创造。《雪下了一夜》的24名篇里庄子占两席,《逍遥游》与《秋水》,前者物我皆忘,无己、无功、无名,无依而游于无穷,所谓“逍遥游”,后者则有“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的小大之论、人识外物。胡竹峰说自己读庄子20余年,每每耽于言辞,不求甚解,“只作看客,不为解人,是我读《庄子》的秘法,不解处且不解”,他进一步强调,“庄子文章之妙,或正在解与不解之间。”事实上,他真的对《庄子》不甚解吗?或者说,他是否有意地处在“解与不解”之间呢?或许从他的一个阐释中可管窥一斑,“中国文章里有玄之又玄的东西,这是道家‘冲虚’要义决定的。老庄之前的文章,譬如甲骨文的卜辞与《尚书》《穆天子传》之类,一味写实。写实是中国笔墨的基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以说是中国文章里第一次出现游戏笔法。写实与游戏,是中国文章的阴阳诀。”中国文章的玄妙之处,正在于此,而中国散文的古典传统也由此传续。“虚与实的结合让中国文章有了风致……风是风容,致是举止,好的文章,风容卓绝,举止从容。”以此来看24篇古典名篇,再看这本书,“此之谓也”的感叹油然而生。
胡竹峰好古,但倘若认定他是一个老夫子,那就大谬了。《雪下了一夜》里不少篇目涉及的关键词为“秋”。这与他的人生状态或许有关,“有了孩子之后,人生似乎一下子进入秋天,身体里的惊涛骇浪缓缓消退了,渐渐汇流成一泓秋水。”(《秋水》)也与他的审美偏好相关,“烟波渔舟、春华锦绣、松竹鸥鸟里葱翠的树,苍郁鲜活,却难有空茫感,不如枯树感受至深。流水枯树里收存的是风雅是粗疏,是失意与得意,是春风与秋凉,是情霜与雪霜,是晨曦与晚霞,是过往是将来,有生有死,悲欣交集。”(《枯树赋》)但其实,“秋”也是郁达夫所说的“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江南的秋色残留着淡淡的春夏意思……像倜傥的六朝人物。塞外的秋,天空不见云彩,是纯净深邃的世界。大漠的秋,没有一片绿色……这些地方的秋天都很美,可是没有故都的秋来得厚朴,没有故都的秋之甘醇。”(《故都的秋》)秋不惟意味老暮,秋中有古意,秋的层次,高远、苍郁却也澄明、平和,这是中国文章的风致,也是当下生活的本真。
于是我们来到了结论,胡竹峰对古典的偏好通往的仍然是现在与未来,所谓好古而不溺古。他于山川草木、瓜果虫鱼的当下生活的兴致或许比一般人来得更盛,笔下是生命情致的游弋、洞明。而他追求的文章气象也早已陈明,“盘根错节的文脉像山间河流,或蜿蜒曲折,或顺势直下,与国家民族的命运消长相随……只要稍有间隙,文化之流又会不经意间秉天地灵气,激浪扬波,呈现出一派大江瀚海的浩荡景观。”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