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谨的史论 绚丽的书写
一、立论稳健,贴近史实。
在本书诸篇中,笔者尤其喜读《刀尖上颤抖的灵魂》《斯文扫地了,谈何风雅》《林语堂〈苏东坡传〉的偏见与硬伤》《苏轼与章惇:“密友”何以成“仇敌”》《西园雅集透泄宋代文人的精神密码》诸篇。这些篇章里,作者通过大量检阅历史文献,找出前人论述的偏颇与简单化,还原历史复杂、多面的本来面目。作者阅史之深透,考据之严谨,立论之稳健,着实令人敬佩。
时下,特别是一些与文学相结合的叙史文章,往往叙事不严谨、不细致,以至于以讹传讹,三人成虎。出现史料运用的偏差,原因是多方面的,有的也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作者对史料研读的功夫不够,造成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陈歆耕先生涉足历史文化领域后,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他写道:“总是试图将史识构筑在坚实可靠的史实之上,但发现史料常常如一根晃晃悠悠、吱吱嘎嘎的独木桥,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沟壑……我所能做到的是,如果连一根独木桥也无,绝不臆造一座虚幻的彩虹。”这是陈歆耕先生书写历史文化随笔所坚持的铁律。
他看到了许多“虚幻的彩虹”,为了维护历史叙述的严肃性,他依据翔实的史料、科学的分析,对相关议题的谬说予以匡正。“乌台诗案”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文化乌龙”案,此案中苏东坡遭遇劫难。对于苏东坡遭劫的原因,有文章认为是苏东坡“名太高”而遭“嫉恨”所致。这个结论流传很广,几成定论。陈歆耕深耕史料,发现史实并非如此。在“乌台诗案”中构陷苏东坡的主要人物,是御史台高官李定。李定是变法派的重要人物,苏东坡是反变法派的官员。反变法派的官员们为反变法而弹劾李定,而且抓住李定难言的“隐私”大做文章。其中,苏东坡是攻击李定火力最猛烈的一个人。李定对苏东坡自然心怀怨恨,一旦时机成熟,就要置苏东坡于死地而后快。苏东坡是文化大家,但他不是圣人,文化人有文化人的“牛脾气”“怪习惯”。陈歆耕声明,自己无意为尊者讳,更无意为所谓“小人”回护,只是为找回历史真相。
在本书中,作者凭借自己的史辨能力,指出了许多以往历史叙说的谬误。比如,他指出,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对王安石的评论严重偏颇,龚自珍之子龚橙与圆明园被毁无关,等等。当下,历史文化散文拥有相当大的读者群,如果作者下笔时动不动就把历史真相与文学创作搞混,或者以自己的好恶为标准来任意臧否人物,这是很糟糕的事。究竟如何保证历史文化散文的质量,陈歆耕先生捧出了一个优质的文化范本。
二、识见如烛,叙事透彻。
《何谈风雅》中的文章每有神来之笔,读来令人拍案叫绝。剖析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作者往往一句话点到本质,让读者眼睛为之一亮。这是陈歆耕先生亮如明烛的史识使然。
著名历史学家陈旭麓先生说:“史识是治史的眼睛,这眼睛告诉我们,不要为表面的现象所迷惑,不要被评论家所捉弄。”在本书中,作者不一般的识见随处可见。《斯文扫地了,何谈风雅》是一篇警世醒目之作。长久以来,对宋代较普遍的认知是,那是一个雄才大略、文治武功的年代,特别是宋朝的文学成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乾隆皇帝题朱元璋墓碑曰“治隆唐宋”,把宋与盛唐并列。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而陈歆耕先生则认为,“一个国家、民族的尊严,如与文学艺术硬要摆放在一架天平的两端衡估,那么文学也好,艺术也好,真的不算个啥!尊严是树根、树干,文学艺术是绿叶、花朵,根、干倒伏,花、叶何所依附?”这不是一般的见解,这足以颠覆几百年的历史认知,对于那些顶礼膜拜于两宋的学人,无疑浇了一盆当头的凉水。的确,宋代的冗官冗费、军力积弱,对外一味委屈求和,甚至摇尾乞怜,实在令人不堪。文学艺术的辉煌,无法掩饰两宋历史的屈辱。
在本书中,作者对历史的“独家发现”比比皆是。比如,他认为,宋代的文人有很重的心理包袱,远没有晋代文人那样思想放松。究其原因,是统治者对文化人的提防。毛泽东在阅《宋史》时曾批注,宋代说不杀士大夫,“伪也”。陈歆耕在叙述宋统治者与文人关系时,打了个比喻:“如同一只喜欢精神游戏的猫,和一只甘侍猫的鼠。”统治者把文人盘在爪中“并不想一次满足口腹之欲,它想获得更多的精神快感——于是放一放,再逮回来,直至其疲惫至极不再奔跑……”想想范仲淹四次被贬谪,王安石两次被罢相,苏东坡系入大牢,并一再被放逐,实在让人感到心酸。读者由此更深刻理解,宋代文人的生命状态并不洒脱、快乐,他们比不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
三、文风谦逊,言辞诚恳。
陈歆耕先生很善于学习,先前,他以新闻、报告文学、评论见长,2014年写作《剑魂箫韵:龚自珍传》,首次“正式”进入中国古代、近代史领域。作家进入新领地,当然要狂补新知识了。较为罕见的是,作者写作时,把自己研习新知的过程也毫无保留地呈现给读者。也就是坦诚地告诉读者,在古、近代史领域,自己不是“万事通”,而是边学习边写作的。这种谦逊磊落的作风令人感佩。在《龚自珍传》中,涉及“古文经学”“今文经学”这个概念。对于非历史专业的人而言,这个知识点相对“专业”。陈歆耕在书中叙述到“古文经学”“今文经学”时,开头就写道:“在写作本书时,经常会涉及一些笔者所不熟悉的古典文学方面的知识,有时需要借助教科书和各类学术专著,在无处寻找的情况下,也会向专业的网友求教。”陈先生直接告诉读者,本书“古文经学”“今文经学”的知识得之于一位名叫“东篱赏菊”的网友。
在《何谈风雅》中,作者的谦逊和坦诚一如既往。比如,在《老子理想中的“圣人”离我们有多远》一文,作者开篇就谦虚地说:“尽管断断续续读《老子》有一段时间了,但在讲坛上谈老子,仍感诚惶诚恐。《老子》太博大精深了,常常看过的部分,回头再读,又需要对照译文,反复揣摩。”先秦时期的著作深奥难懂,需要借助注释、对照译文加以理解,陈歆耕先生把自己读《老子》的过程全部呈现给读者,直朴、诚恳之至。其实,陈歆耕先生学养深厚,他是四川大学的高才生,曾任《解放军报》记者部副主任,《文学报》社长、总编。他的坦荡与谦逊,正好说明他在知识的高山上不停地攀登。
时下的文章,故弄玄虚者有之,装腔作势者有之,有的把自己打扮成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的“百科全书”,对此,读者只能敬而远之。而读《何谈风雅》,让人感到陈歆耕先生可敬、可亲、可信、可交。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