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纸上复活四十年前的北京
《受命》的主人公冰锋是一位牙医,他的生活单调平常,波澜不惊,直到母亲对于一段封存往事中仇人的指认,冰锋从此踏上复仇之路。与其说是复仇,毋宁说是解惑,在解惑的过程中,冰锋遇到志趣相投的女主人公叶生,他们参加兴趣小组、逛书店、走胡同、谈文学,他们的交往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文艺热”对普通人生活影响的一个缩影。但伴随着交往的深入,冰锋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秘密的携带者和豢养人。
止庵在小说中设置了两组反差关系。一组是男主角和女主角,他们一个沉浸旧岁月、到过去找答案,一个渴望新生,向未来挥手呼唤,偏偏两个人的命运又发生勾连,结成亲密关系。另一组反差,就是紧张情节与日常叙事间的反差。止庵一改悬疑小说紧凑的写法,采用不疾不徐的语调,在主人公对真相的追寻中,将旧京风物娓娓道来,笔记小说式的写法令《受命》充满日常感,昔日旧事,在他笔下如同正在发生。
《受命》对生活的描写十分细致,比如小说写到冰锋去百万庄粮店买米,没有经验的作者,该是一笔带过,但止庵在这一段给出了工笔式的描绘,他写道:“(冰锋)把粮本、米票、面票和钱递进窗口,各买了十五斤。他来到柜台前,里面的营业员用一个上大下小的木斗从大木箱里了米,放到磅秤上称重。他将带来的口袋兜住与柜台相连的漏斗,营业员从那里将米倒进口袋,敲了敲漏斗。然后又去称面粉。冰锋从墙上取了两根小麻绳,分别系好袋口,提回家来。”
止庵曾说,“在不超出人物关系与情节的前提下,希望为我生于斯长于斯亦将终老于斯的城市,为已经改变的往昔的生活,记录下一点什么。”正是精准的生活细节,让这部小说变得可靠。在岁月的淘洗与沉淀下,流年似水般的语调令小说的质地舒服、熨帖。
借用伍子胥、哈姆雷特与冰锋这组对照关系,在冰锋对伍子胥、哈姆雷特行为的思索,对是否复仇的犹豫中,止庵加入了他对复仇的思考。借助冰锋对莎士比亚的重读,小说也对比了哈姆雷特和伍子胥这两个文学史上著名的复仇人物。哈姆雷特“未免想得太多,也说得太多了”,而伍子胥则“信念看似简单,然而结实有力”。哈姆雷特更像是一位哲学家,他最大的对手是他自己,而伍子胥在复仇时从不高谈阔论,他只需战胜际遇和命运即可,而冰锋为此感慨道:“伍子胥复仇的难度要比哈姆雷特大得多”。
《受命》在写法上与张北海的《侠隐》不谋而合。《侠隐》明写民国奇事,实写北平风物。《受命》借传奇故事,复活上世纪八十年代北京的气质。《受命》对生活细节、寻常巷陌的描写事无巨细,几乎到了考据的地步。为了尽可能不出错,止庵还收集了多张不同年代的北京地图作为对照。
《受命》中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主人公冰锋与叶生的际会。他们因诗歌小组结缘,但叶生是仇人的女儿。如果我们看这个设定,这其实是一个俗套、猎奇的手法,为了复仇接近仇人女儿,却与仇人女儿产生感情。在小说第二部里,赋予小说家止庵最大的考验,就是怎么让这段俗套的关系,写得妥帖、自然,而止庵的办法,就是从日常入手,以尽可能克制的笔触,描写冰锋和叶生小心翼翼的对话。那些大胆的情欲、流动的喜欢,被压抑在一段段暧昧朦胧的对话中。闪烁其词的话语、无以名状的情绪,生活中一个个发生了什么,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刻,在《受命》中跃然纸上。
以至于,当我沉浸于这个文本,其实已经不太关心具体的故事,而是被那种真实的情感、真切的人所打动。止庵的立意不仅仅是写一部复仇故事,或者一个1984年的北京爱情故事,他是用更迂回的方式,对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化启蒙进行了一次总的回顾。冰锋和叶生,就是两个被启蒙的人,知识的启蒙、情感的启蒙,更是对追寻自我意志的思想上的启蒙。在这部小说里,男女之间的关系不是一方控制另一方,也不是男性对女性的简单凝视,而是两个互相尊重的人,对自我意志的捍卫与选择。
以前觉得止庵是学者,读完《受命》,确信他是一位极其了得的小说家。细腻、隐忍,强大的文本控制力,对人事的把握近于通透,难得的是写活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北京。
学者写小说,容易掉书袋,但《受命》是一部彰显知识却不让人厌烦的小说,对知识的运用并没有盖过人物,相反,作者笔下的人物细腻、柔情,又有侠隐式的意趣。小说中对男女心理的把握、对旧北京风物的熟识,宛如一部旧京风物志,令我猜测:故事、情节皆为外皮,重要的是留住那个时代的余温。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