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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被误读的见合之境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长江文艺》 | 深海 2021 点击数:
围棋也是一种博弈游戏。博弈最终,无论是否分出胜负,其实都是零和——平局自不必说,若胜负已分,胜方所得与败方所失相当,是为零和。而棋语见合之所以特别,是因为,在围棋游戏过程中,盘面上经常会出现见合这样于双方都有利的局面——在一人一手的行棋过程中,行棋者要“在盘面上留出两个好点”,才能在另一个人占据其中一个“好点”之后,仍然可以做活自己的盘面——可以说,围棋最大的魅力恰恰就在这一次又一次见合的过程中。

《棋语·见合》的主人公黄方正,从青年到退休,半生中,曾经有无数次机会去弄清楚见合的真正含义,可他却自以为是地按照自己的解读将见合简单地理解为“选择”——或者,更直白的解释是,如何做出更有利于自己的选择。他将这种理解当作了重要的人生指导,生活中面临选择,尤其是重大选择的时刻——恋爱与考研、结婚对象的选择、事业与婚姻等等,他都依照自己所理解的“见合”之法,将自己可能面临的利益损失降到最小——大学时,他喜欢甚至仰慕室友袁丰的博学,成为不了袁丰,便去追求袁丰带回寝室的女生;是为了女友留在北京,还是去“中部城市的一所大学”读研,他将难题丢给了女友,如果女友决定将来一定跟他结婚,他就不去读研;读研期间,因为要做成“见合”的局面,他同时交往了两个女孩,在林绵绵的“绵柔”和祁琪的“爽快”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将来更能够为他撑起一个家庭的祁琪;分居两地,有了儿子,祁琪果然没有辜负他当初的选择,一个人承担了照顾孩子的全部劳作。她当然也有要求,提出解决分居问题。黄方正第一次面临了无法“见合”的局面:他既没有本事把妻子调到自己所在的城市,更无法舍弃自己的好工作,结果只有离婚;事实上,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婚姻可能解体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运作又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见合”局面了,他在单位里物色了一个“小他二十岁”的新人,离婚一周后,他就去了她的宿舍;他重新组建了家庭,有了个女儿。儿女双全,娇妻相伴,事业顺利,可黄方正并未停止他对“见合”的追求,他在前妻和儿子生活的“那座南方的城市”里,拥有了一个会唱歌的女伴,他每次去“南方的城市”开会、见儿子,都可以坦然地跟女伴约会……

小说中出现过三次对黄方正的评价,两次出于祁琪,一次出于黄方正自己。新婚不久,祁琪就说她早就看到黄方正“身上潜在的患得患失的寒酸气”;儿子青春期叛逆,黄方正借机扮演一个“慈父”来笼络儿子的感情,祁琪却警告他不要用自己的“市侩”影响儿子;黄方正对自己的评价是,“他的人生,按部就班,在平常中求生存的宽度”。事实上,在小说叙事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始终试图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人。他的人生密不透风,而填满所有缝隙的,只有“利”和“欲”。他所谓的“宽度”,应该是统计学意义上。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情”“义”二字的任何闪光,所有他生命中出现过的人,都会被他精确计算过“得失”后,再做出取舍。苏轼在《超然台记》里曾说,“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如果利益分辨的意识总在内心争斗,患得患失,人生还有多少真正的快乐呢?黄方正在退休前对袁丰总结自己的人生时说,“我的人生是丰富的”。一定有人会对这“丰富”二字哑然失笑——他所理解的“丰富”,跟他所理解的“见合”一样,都是误读,他所得到的,跟“丰富”无关,不过是占有的真实感,是数量上的胜利。

说到底,黄方正这个人并不邪恶,却也并不善良,他只是庸常,以及与庸常相伴的看似无辜的卑劣。他不过是众多的被自身无法控制的某些东西,被环境的力量亦或自身的激情所支配和困扰,却又自欺地以为那一切都尽在掌控的众生之一。这一类人,他们的天资并不平庸,精神却只能算是辩证法的产物。在二元世界里,他们自己最有可能成为唯一的核心。这种精神匮乏导致的脆弱,使他们面对触及“个人利益”的压力时,无法抗拒地沦为彻底的犬儒主义。

不仅如此,储福金以艺术的诚实,极其冷静地向我们展示了黄方正“庸常”背后的可怕之处——他的“庸常”之心竟如顽石一般贯穿始终,直至他为自己书写的“退休诗”里,仍然还在为自己的“庸常”唱着赞歌。他固守在自己低阶而偏狭的认知世界里,一条道走到了黑,几十年的生活裂变中,他的认知几乎毫无改变。而这样的“庸常”与“顽固”,我们并不陌生,甚至随处可见。也因此,在阅读《棋语·见合》时,它可能会引起你的某种不适感——那种抱残守缺一成不变的“利己”模式,正是“良知沉睡”所呈现的停滞和不进化之态。在关系,尤其是亲密关系中,这种模式和姿态因缺乏最基本的“互利”“利他”“尊重”等精神,必然带给他者很强的消极性和无生命感。尤其在见合之境界的对比映衬之下,对黄方正人生轨迹的描画,更充满了教诲之意——与见合的“各有一手”以及远虑的智慧相比,以一己之利作为所有选择的标杆,其卑劣性之中所透出的黑暗本质,也使人疑惧。它提醒我们对于“庸常”容忍的边界:如果庸常已是正常,一个社会抑或一个时代的生机何来?它的价值判断标准岂非已然失范?

储福金应该是个“棋痴”。因为,只有当一个人对某种技艺的热爱已经深入到一定程度,他才有可能触摸到它的灵魂——棋语、花语、鸟语……万物有灵,参悟了它们的灵魂之语,乃是通灵一般的境界。而灵魂,或许正是一个事物存在的意义。文学,尤其是小说,有一个重要的艺术使命,它探求“人为何而存在”——生活的意义乃是“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梭罗)。《棋语·见合》中黄方正的生活,这从现实中拿来的生活,却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模拟效果,因为黄方正所谓对“见合”的实践,只是模仿,且是错误的模仿。我们看到的“不真实感”,或许正是因为意义的缺失。

黄方正应该算是孔子最不喜欢的那类人,“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狂妄却不正直,幼稚却不单纯,看似诚恳,其实不可信。小说中,袁丰提醒过黄方正三次,他对于“见合”的理解有误,黄方正都“自信”地表示他的理解没有问题。最后一次见面,听完黄方正对自己人生的总结,袁丰已经放弃了解释。读黄方正的“退休诗”,不由想到米沃什的小诗《礼物》中的那句“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两首诗歌之间的距离,差不多正是黄方正的生活与见合之间的距离,说到底,也是真理与谬误之间的距离。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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