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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开花》:一部深度探秘自我与世界的奇异之书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作家出版社”微信公众号 | 刘海燕 点击数:
我和杜禅认识多年,但读完这部作品,我感到这个想象奇诡、思辨超常、能够俯瞰现实人生的小说家,陌生而遥远,我是不怎么认识的。《先知开花》从经验到叙事,都是一部奇异的作品。该书编辑推荐语为:“一个平凡人和一种奇想相遇后的奇妙旅程。”这奇妙旅程穿越了世俗、儒家、佛教、道教、科学五个场域。这是杜禅“开花”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犹大开花》《圣人开花》《先知开花》像三枚黑色幽默的炸弹,又像投向我们生活的“惊人又启人的反光镜”(评论家白烨语),用作家李佩甫《圣人开花》序里的话讲,“堪与《第二十二条军规》比肩”,“有点向老前辈发难的意思了”。

杜禅的这些书名看起来都有些奥奥的,似乎不是给大众读者看的,但其实他的作品你一旦读了,就不会中途放下,他的表达一语直抵生活本质,犀利、凛冽,启人心智;作品布局奥妙又清晰,叙事多元又节奏感强。却是好读、提神的作品。可以看出,这个作家对自我的写作是非常清醒的,他在浩瀚的文学背景里苛刻地要求自己。评论家何弘在河南主持文学研讨和评奖时,我们曾不止一次地感慨:写作的同质化,不少小说和我们当下的现实生活是平行的,甚至把现实生活简化为欲望和功利性的经验,缺少个性和精神呼吸的空间。而作者又缺少自省,自我感觉良好。这种写作无疑是没有意义的,也造成了我们阅读的倦怠感。

大致来讲,《先知开花》写一个平凡人的“幻觉”,这幻觉不是通常所讲的那种病理上的,而是文化上的,心理上的,世俗上的。从这里思考和起笔,这是个多么大的文学野心,需要怎样的认知、思辨、学识背景才能支撑起,又需要怎样细致而广博的经验才可使这思想型的小说鲜活波动起来。这对于小说家是个综合考量。

小说中,芸芸众生中的中年男子方程,在世界各地媒体报道“引力波”的刺激下,突然想起少年时梦中诞生的“器官假说”,他曾把这个假说当成情书,献给他的初恋女生,也曾在不同时期给三个人讲过。“假说”大意是:如果在人的五个器官(对应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之外再多一个,会如何?他质疑人的五个器官正好与外部世界对应,既然少一个器官有可能,那么再多一个两个也有可能,那多出来的器官也得有自己的功能,发现它应该发现的东西,“世界上肯定还有许多东西,只因人们器官的缺少而不知它们的存在”。这属于少年的奇思异想,其实很正常,每个人童年少年时都有超常的想象力,都有梦幻,只是在随后的现实生存与功利性竞争中,这些“虚幻”之物被挤丢了,被风干了。

在我们的现实中,人到中年,绝大多数人都不做梦了,但方程又延续起少年时的梦境,并时常从梦中惊醒。那些梦境,比现实更让他感到有趣,有意义。用方程的话讲:“我的梦不是梦,而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它是我的思维在夜晚神奇的延续。”他居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有些先知先觉,一个普通人有先知先觉,突然从日常现实的链条里挣脱出来,思考起先知、天才、科学家思考的事情,与他们相提并论,还有关于人类的创见,这在一般人的成见里,像是堂吉诃德从小说里走到了现实里,诡异而荒谬。首先是最关心他的妻子担心他出现了幻觉,怀疑他有精神失常的可能。

在妻子看来,丈夫开始变得神神经经,迷入假说,扮演大师,拒绝当普通人。杜禅很擅长写对话,真正有差异性的人物对话。在小说中,尤其是丈夫和妻子的对话,自然、幽默、充满隐喻,可以直接搬上话剧舞台。妻子夏帆是教师,具有训练有素的表达力,又带着幸福家庭里的那种任性、率真又狡黠的口气,方程有时较真有时躲闪,两人都是优秀的辩手,可谓棋逢对手。

方程在梦的天空飞,呜呜的声音从梦中窜到现实。

“又下不来了?”她揿开灯。

“我也想看到太空什么样的。什么时候让我到你梦里看一看吧?”夏帆央求道。

妻子的调侃和讽刺,像是在说一个儿童的游戏。方程从睡梦的高空里和现实的飘飘然中都下不来了。梦永远无法像实物一样被他人看见,方程的梦境是真是假,也无法旁证。但是,我又分明感到了在像梦一样性质的生活中,人注定是孤独的。本来感情融洽的夫妻,现在被梦和假说隔开。正如李佩甫《圣人开花》序里写的,杜式语言如锋利的小刀,旋转似的刀法让人想笑时不由得一怵,而“小刀低语时,会有默默的哭声传来”。佩甫先生这个“旋转式的笔法”总结得很准,这也是杜禅的先锋小说艺术得以持续突破的秘笈之一吧。

“我不喜欢你提爱因斯坦,他是他,你是你。我不喜欢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小人物就是小人物。不能胡乱做梦去攀附大人物。”

“我一直没给你说,就是害怕你用平民的思维来看我,这不来了,你就是用一个平民思维来看我。总以为伟大的事情不可能和自己有关系,因为这个思维导致了你根本看不见我,看不见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实。”

“事实?你说的事实是什么?”……

“突然一个伟大的人物降落到我的屋里,这让我如何适应?问题比这更严重。如果真是爱因斯坦来了,我调整几天也能适应一下,可是你一下子变成了爱因斯坦,这就太狗血了。”宾宾(宠物狗)听到狗字,头往前探了两下。

……

日常生活的秩序被打破以后,他们之间的生活变得不堪承受。持续的争执,惊悚、怀疑、绝望,使之前理性温柔的妻子快要变成一个不认识的人,有天晚上,妻子的情绪走向失控。方程知道跨过临界点,就是另一种毁灭性的生活。作家杜禅对于人的情绪如何失控的描述,对于生活的临界点的测探,让我悄然心惊,它提醒读到这些文字的人,以理性和智慧去呵护生活的脆弱性。

另一个人的世俗生活——方程曾经的记者同事孟勋,部分可以看作是方程生活的镜子。孟勋在对权力的幻觉中,重复讲述自己年轻时被大领导招呼到跟前的荣耀时刻,权力欲满足的时刻。但推开家门,却是求医无效、歇斯底里的妻子。无奈的孟勋让方程充当“先知”去治他妻子的病,方程就这样当了一回“先知”。这些故事可以交叉着读,孟勋和他的妻子就在毁灭性的生活中,这也可能是方程的未来,但方程在特殊情境中有当局外人的本领,而不至于和对手一起跌入深渊。

方程为了证明自己身心健康,没有疯,他开始寻找那三个曾听他讲过假说的证人——孟勋、乌女士和陶晋。而这三个人,又分属于三个场域——儒、佛、道。在儒家场域,他被判定为功利性的“剽窃”;在佛教场域,因轮回理论,意外地被接纳,认为他前世是“先知”;在道教场域,推论出他身上可能多长了个器官,疑为“奇人”。还有,妻子让他看医生,医生认为他患了“新型妄想症”;在科学场域,他又还原为一个充满梦想的“普通人”。

不同的场域有不同的信仰体系或学理判断,他们对方程这同一个人、同一“假说”的态度,完全持不同的看法;有时候方程自己也跳出来,像个旁观者,类似尼采说“瞧,那个人”,方程看到那个人“凡夫肩膀担着重如地球的使命,更加觉得自己可怜,又不由得抽泣”。他也在自我反讽。这篇小说,有多元场域中的不同视角,也有同一场域中的不同视角,可谓真正的多元视角。最初的目的在眼花缭乱的求证之旅中,被节外生枝、迎面而来的人与事,浪奔浪涌地冲击着,变得像浪花一样翻滚破碎;带着方程冲向探究与表达边界的,是他那颗产生“假说”的幻想心。

这个成年人的身上还流淌着童年的精神血液,是个生机勃勃的没被现实塑造的有趣之人。这个人物,是我们的生活和小说中都少见的对什么都好奇、探究又怀疑的人,是盛开在我们现实生活链条之外的奇葩。这应是《先知开花》对当代小说的贡献之一,用福柯的语汇讲就是,它贡献了一个没有被时代和现实所规训的个性化人物。

如方程和佛教徒乌女士一起去寺院,乌女士给他讲教义,说自己相信生死轮回,相信极乐世界等,但从小接受唯物论教育的方程,感觉不到她所说的另外一个空间的存在,就有些怀疑她是否真信,怀疑她信的对象是否存在。到了夜晚,他就想试探和揭秘一个佛教徒,看她是否会破戒。他沿着教义的逻辑在思维上把乌女士逼到死角,在感性上诱惑,这诱惑带着撒旦式的邪恶,但不是欲望,而是出自理性的目的。他以危险性的经验方式来证实或证伪。小说涉及了佛教及道教领域,也意味着涉及了怪诞和超验,但不是为怪诞而怪诞,为超验而超验,而是建立在经验求证的基础上。

方程这个奇思异想的人,又是个经验实证主义者,他自身也充满悖论。他的求证之旅,结果变得越来越虚。最后他找到当年的初恋女生,又演练一次当年的情境,当他把记忆中的一切告诉她时,并没有从她那里得到验证。或许不是记忆的错位,而是虚幻与真实的错位,他把她想象为马克思的恋人燕妮,他爱的原来是时代文化塑造的一个偶像,正如妻子夏帆对他的追问,“什么叫自己?”自己的初恋都缠绕在文化的幻像里。小说最后:

我看到自己站在历史深渊的边缘,俯瞰时间之镜中那个十六七岁的女孩,那个倩丽的影子在朦胧的光线中向自己走来。

我梦一样地迎上去,脱口而出:“站住!”

她,燕妮,我的初恋,没有像当年那样躲着,而是绷不住地笑起来。“我不认识你!”

“我不认识你!”这个戏谑的否定意味深长。人到中年的方程也才认清四十年前的自己,“在那个青春年代,我成了马克思这个‘神’的信徒!”“在梦中,在现实中,在阅读中,将书中的人物转化到现实中。我就成了信徒!”以至他把一个中国女生幻化成一个德国女性燕妮。小说让我们看到:当我们对自我与文化、自我与世界缺乏深入理性的思考与认知时,我们很可能把模仿生活当成了生活本身。杜禅的表达在互文中推进,如原来方程对乌女士的“真信还是装信”的戏弄与嘲讽,其实也是对自己过去的戏弄和嘲讽。小说最终让我们看到其实方程是个无神论的“教徒”!这也是小说故事的隐形源头,整部小说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个“教徒”和其他教徒的缠斗……的故事。

《先知开花》这部小说,以特别的多元视角、互文推进的方式,深入探秘文化幻觉和人生幻觉,探秘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来呈现世间万相和真相。这是一部有大思考的反思与创造之书。我想,这应是它思想的先锋性所在。

在世界文学的参照系中,也不乏关于梦境题材的书写,最知名的如博尔赫斯的小说里及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中。尤其是《哈扎尔辞典》这部奇书,分红书(基督教)、绿书(伊斯兰教)和黄书(犹太教)三部分,综合了三教的史实,还有哈扎尔人独有的捕梦者宗教,古代与现代、幻想与现实、梦与非梦扑朔迷离地缠绕在一起。但《先知开花》里的梦境或者幻觉,根植于中国式的现实经验之中,是我们现实生活的一部分,如方程把初恋女生幻化成马克思的恋人燕妮,在中国独特的文化环境中才会发生;他穿越儒家、佛家、道家的求证之旅,也是通过和当代人现实交往的方式进行的。《先知开花》是一部书写当代中国经验的奇异之书。

我好奇于杜禅怎么想起写这样的小说,读完通话问他,他说:16岁时做过此类的梦,但这部小说纯属虚构。但为了写这部小说,做了大量资料研究,也去了终南山等圣地考察、居住,现在想起这本书的前前后后,感到疲惫至极。多年来,我是第一次听到杜禅说“疲惫”二字,可见这本书牵了他多少心力和时光。生活中的杜禅,总是充满活力、热情和奇想,是个自由不羁的豪侠之人,他的老友、作家李洱描述他“其游离于文坛之外的姿态宛如王小波”。他不仅游离于文坛,也不在任何体制之中,盛年时从记者职场辞呈,并且凭自己的智力早早实现了经济自由。写小说对于他,应该说是一个自由人的精神需要。你的人生就是你的代表作,一个在功利性生活链条中的写作者,也许很难写出这种深度审视自我与世界的奇异之作。

2021年春天于郑州

作者简介:刘海燕,90年初开始发表文学评论,鲁迅文学院首届青年评论家班学员(2005),中国作协、评协会员,著有评论集:《理智之年的叙事》,《如果爱,如果艺术》。现为《中州大学学报》编审。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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