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里住着写作者的尊严
在《我亦逢场作戏人:2019短篇小说二十家》序言里,我强调过小说的调性。一个作家是否拥有自己的调性非常重要,意味着他能否构建自己独立的美学风格。那么,构成小说调性最重要的部分是什么呢,我以为是语言。
今天,我们的日常生活正在被语言以及语言带来的诸多有趣、生动(但也可能是粗鄙)的生活方式所裹挟。我们语言里随时都会出现新词以覆盖旧词,作为汉语使用者,我们不得不惊讶于词语的速生和速长。
一个满口学术话语的年轻人,你立刻就知道他的生活方式;一个每天都在说着网络话语的人,你会了解他对网络的熟悉程度,甚至会了解到,他不是在说话而是“话语”在说他,——这个人很可能被网络流行语绑架,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网络“工具人”。
这让人想到人的能动性和主体性问题。要做语言的主人,而不是被语言驱动的工具。具体到文学领域,选择什么样的语词去表达而言是审慎的事,作家所写下的每一句话、所选用的每一种表达都代表自己的价值观和美学追求。
二
有一些作品,每一个字我们都认识,字和字连在一起却不知所云;还有一些作品,频繁使用“高级”词汇,而表达却极粗陋。这不免让人想到写作者对于词句的组合能力。也让人怀念汉语中的动人表达。想到“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这句话里每一个字都是常用字,但是字与字、词与词组合在一起,语意却是全新的,其中蕴含着鲁迅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深切情怀。还有那句“从来如此就对吗?”当我们在《狂人日记》里读到这句话,立刻会意识到文本被照亮,一个新的理解世界的方式从此开始。
我想说的是,鲁迅是时时刻刻渴望摆脱“陈词滥调”的写作者,是终生致力于语言革命的人。“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于通常的汉语表达而言,这是陌生化的,其中具有颠覆力。“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句话多么拗口。这里当然是有修辞的,但我们仅仅看到修辞是不够的。一个人内心所经历的痛楚,全部凝结在这段话里。
“在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在无所希望中得救。” 这是一种表达,同时也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由此,我们感受到语言所带给我们的震撼。
在鲁迅这里,写作不是让汉语读起来更舒服,而是更有力量。因此,他的语言里有一种态度,有一种硬度,有一种骨气。那是并不媚好读者的语言,并不试图抚摸你,谄媚你。它深刻、凝炼、有反抗性。这样的语言有冒犯性,它刺激你,甚至触怒你,让你耿耿于怀。小学和中学时代,我们都背诵过鲁迅的文章。成长以后,有一天脑子里会突然蹦出他的某段话。他的语言因为不驯,因为拗口而沉积在我们记忆深处,而不是轻易划过。也正是这种不光滑、不顺从,这些语词才能穿过尘埃,穿林过海,在我们头脑里野蛮长起来。
三
语言是活的,它有它的生命、腔调、神采,和神奇的反作用力。语言塑造作家的文学形象,即使是他们已离世多年,我们也依然可以从语言中辨识作家的眉眼、音容、表情。“风声呜呜的从玻璃窗里传透过来,两人默坐在这将黑未黑的世界里,觉得我们以外的人类万有,都已经死灭尽了。在这个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里,不知沉浸了几久,忽而电灯象雷击似的放光亮了。”这是属于郁达夫的文人落寞似的抒情表达。而这段话:“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则属于一生渴望自由但又终未能获得自由的萧红。
这一段有老舍先生的亲切的口语:“猫的性格实在有些古怪。说它老实吧,它的确有时候很乖。它会找个暖和的地方,成天睡大觉,无忧无虑,什么事也不过问。可是,它决定要出去玩玩,就会出走一天一夜,任凭谁怎么呼唤,它也不肯回来。说它贪玩吧,的确是呀,要不怎么会一天一夜不回家呢?可是,它听到老鼠的一点响动,又是多么尽职。它屏息凝视,一连就是几个钟头,非把老鼠等出来不可!”而这一段则是张爱玲对世界的冷眼洞穿与旁观:“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粘在衣服上的一粒饭粒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
同样的汉语,因为作家不同的语感和不同的排列,所创造出的气息迥然相异。尤其神奇的是,在这些文字里,你能认出他们的面容——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在勾描写作者的容貌和气质,写作者和他的语言就这样互相成就,互为镜像。
在当时,郁达夫、萧红、老舍、张爱玲的文字其实也意味着一种新的表达方式,而这种新方式与他们所在的时代所伴而生,它既有那个时代的当代性,也有超越那个时代的语言魅性。在这些优美的中文里,我们能看到传统对于写作者的滋养,也能看到一位写作者如何不被滋养捆绑所进行的变革。由此,他们也慢慢成为我们传统的一部分。
四
编辑年选的日子里,常常想到汪曾祺先生的话:“语言的粗俗就是思想的粗俗,语言的鄙陋就是内容的鄙陋。想得好,才写得好。”不得不说,今天,有许多作品的语言经不起端详,没有个性,语言中更谈不上声音感、色彩感,许多写作者不顾及汉语之美、汉语之节奏、汉语之语调及汉语之语序这些细小而又非常重要的问题。这也意味着内容与思想的贫瘠。
因此,虽然我一如既往地渴望自己的选本中有各种各样的异质性作品汇聚,但尤其强调作家语言的质感。而之所以最终挑选出这二十篇,多半是因为我欣赏小说家们的语言风格,以及他们在语言审美方面所做出的努力。此处仅以青年作家为例。
笛安的《我认识一个比我善良的人》是一篇复杂而深具感染力的作品,读来五味杂陈。作为小说家,笛安的魅力在于非常传神地传达现代人之间的微妙情感,这样的传达中有俏皮和不驯,也有微微的反讽。有个片断令人留恋:“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和洪澄坐在飘窗上面,盯着那轮四分之三的月亮看了好久。远处‘IKEA’的灯光亮着,月亮把自己的身体慷慨地借了四分之一给他们,好让他们切割出来这几个字母,月亮满意地打量着这片夜晚中幽暗的大陆,很久很久以前,有人问过她: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个声音传递得很慢,当月亮听到的时候,已经是几百年后了。月亮淡淡地笑一笑,自言自语:能不能别烦我?”月亮如此重要,它早已存在千年,它有着它的不变和光泽。而就在这样的不变与光泽里,世间已换了几百个年轮。当小说家将“IKEA”和《春江花月夜》的诗句并置时,其实她也以一种深具当代性的语言方式讲述传统之下年轻人鲜活、平凡又坚硬的生存,笛安的文字里,既有与我们生存相匹配的语言,也有与我们生活血脉相关的文学传统的认取。
没有月亮的夜晚在陈春成笔下则是另一种模样:“有一天傍晚我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觉得心里难受,就躲进那瓮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无人知晓,舒服极了。漆黑中,能听见空气的流动声、遥远的地下水冰凉的音节,甚至溪流拂过草叶时的繁响。土壤深处有种种奇异的声音。有时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像厚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片刻又寂然了。问本培,他说这是山峰生长的声音。山峰不是一点点匀速长高的,而是像雨后的竹笋,一下一下地拔高。也许几个月拔一次,也许几年。”这是使读者感受到心神清明的段落,陈春成的语言里有汉语的光泽、美感和律动,读来享受。作为2020年横空出世的全新面孔,这位青年小说家以对语言的唯美追求而为广大读者喜欢,陈春成让人看到一种语言传统在青年一代笔下的“复活”。
如果说笛安使用了一种当代性的语感而精微传达了我们时代人的生存,那么陈春成则致力于从汉语传统中淘洗出典雅的语感。一如布罗斯基所言,真正的文学写作,是面对先辈的写作,要面对那些给了我们语言、给了我们形式的人写作。作为写作者,如何从我们已有的文学秩序中寻找到一种深具个人魅力、同时也有传统性与当代感的语言风格?笛安和陈春成使我们看到了更多的可能。
《请正确使用汉语》是青年作家谈衍良的小说。这个标题使我想到,所谓“正确”,绝不是那种正规的、刻板的使用,真正的“正确”使用汉语,一定包含了一种在以往看来不那么正确的、属于越轨的使用,也只有这样的使用,才会真正使汉语更丰富、更有弹性、更有生机。或者说,在“正确使用”里,要有传承,但也要有变革。在传承的同时,变革其实也在悄然进行。
当然,我也必须强调的是,语言不是孤立存在的,语言和内容是互为一体。一部作品是字与字、词与词、句与句、段与段的有机整体,它们互相倚靠、互相支持,才最终成就一种独特的气息。因此,以断落摘引的方式来评价作家的语言风格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一种片面与危险。——讨论某位作家的语言好或者不好,有如在黑暗中听山生长、听竹拔节,需要从整体角度、从深处去考量,也有赖于读者的文学感受力。
什么是写作者的尊严呢,这里的尊严既包含了今天我们怎样使用汉语,也包含着如何使用这些汉语使之更贴近所要表达之物的意思。作品的语言,最终代表着作家真正的文学造诣,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说,语言里住着写作者的尊严。在我心目中,优秀的写作者都是“炼字者”,不仅要锻造每个字、每个词、每句话,还要打磨作品的整体感——作品的标题、语感、行文、段落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里,都凝结着作家的信念、智性与智慧。——优秀小说家拥有给语言赋能、使语言重获生机的本领,他有能力融万千语词于一人之声口,唱出独属于他的调性。
感谢我的博士研究生同学杨毅、硕士研究生张祯同学的协助,他们为此书的遴选工作付出了重要劳动。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