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升维的文学依然是人性
小说写一位算法物理学家因面部神经麻痹,进入单位系统医院的神经内科住院治疗。物理学家在十八年的职业生涯中,其实早已厌倦了自己所从事的算法或算法模型研究,因为,那几乎是永恒无解的终极问题,无论怎么研究,正如小说所写:那些康德式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宇宙有始有终还是无始无终?”等等——依然存在,也许会永远存在。但是,他在专业领域未曾获得的荣誉,却在这家医院出其不意地以旁门左道的方式获得了。所谓旁门左道,不过是其专业知识的大材小用而已。他把一些简单而古老的算法或算法模型,应用到了人身上。人是原型宇宙的一部分,由局部可见整体,理解了人的原始算法模型,也就理解了原型宇宙。简单说,物理学家的大物理研究变成了小物理研究,即由人洞见宇宙。他的研究在医院“结出了疯魔一般的果实”,他是医院的生理病人,医院的医生却成了他的心理病人,他能测字算命甚至与外星人打交道的传说在医院不胫而走,找他的人络绎不绝,他一个人胜过一个心理科。他的物理学家的身份把他与大街上摆地摊儿测字卖卦的迥然分开。来找他的医生说:你是真正的大科学家,测字这种把戏对你就是一种游戏,你研究高深的科学理论累了,拿它休息。物理学家因对人这种原型算法模型的研究而被推上“圣坛”的礼遇,与伍迪·艾伦自导自演的《西力传》中的西力可有一比,这个叫西力的神奇犹太人有一种特异功能,就是进入任何环境,身上都会迅速体现出这个环境的特征,包括心理和生理的,他因此成了一个备受追捧的“变色龙”明星。以怪异吊诡的方式来进行社会批判,从来都是文学艺术的高超策略。
物理学家是怎么把算法或算法模型应用到人身上的呢?“算法”即演算法的中文名称,最早出自《周髀算经》,无论测字还是《易经》,其实都是古人建立的算法和算法模型。抓住人性的软肋,洞见人的心理,甚至依靠直觉,都是他的算法。听起来这接近于玄学,但是,从哲学的角度讲,人不就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吗?人体就是一个信息接收器和发射器,中医的望闻问切都可以为人的算法派上用场,“一台人这样的计算机确实是可以同时进行多种平行计算的”。古人说的观一叶而知秋,不就是一种时空全息论吗?这个世界的很多事,从方法论上是相通的。当然,他要有足够的聪明敏感和察言观色的能力,算法不过就是一种策略机制,对于世道和人性的洞见,是其算法的基础。“人或人性的幽深的渊薮”,就是一个原始算法模型。甚至,“噩梦也是一种算法模型”。
马主任来找物理学家测字,写下一个“去”字。他说,“这个字拆都不用拆。心中有去,是个怯字。”马主任马上脸色大变。算法的特征之一是可行性或有效性,即每个计算步骤都可以在有限时间内完成。果然,三天后,马主任因为医药舞弊被抓走。马主任落网,证实了物理学家的算法的胜利,也符合了算法的正确性和可读性特征。因此,他的神话被传得更加神乎其神。其实,马主任之所以来测字,就是因为做贼心虚,人没病是不会看医生的,而病急了还可能乱投医。而一个有心病的人来了,神情动作话语以及所测的字,总会有所体现,“人总是在不经意间显露出他最真实的心相”,而他这个被视为神的人所做的,不过就是把凡人的“心相”说出来。算法中的贪心算法,就是一种对某些求最优解问题的更简单、更迅速的设计技术。物理学家所运用的,大概就是“贪心算法”。“人世间的事,以算法模型而论,花样真的不多。即便是犯罪,从输入到输出,运算过程贫乏得让人只想拿脑袋撞墙。”物理学家以最简单的方式,看穿了人性的堂奥,可谓无招胜有招。其实,算法中的逻辑运算和关系运算,与社会关系和人性的推演律动大体上是相通的。
物理学家终于遇到了挑战,一个叫露西的女人一天到晚地哭,露西的姐姐来向他求医。在马主任出事后,他本来打算收手,但“对人性深渊的无边无际的好奇”,还是使他接触了露西。露西是一名大学老师,专业方向是研究AI即人工智能,算是物理学家的同行。露西测了一个字:周。物理学家拆字:你心里带着这个字来的,心中有周,是个惆怅的惆。一下子就说出了她的心相。果然,露西的丈夫姓周,他们夫妻关系很不好,她不知何去何从。物理学家分析:这是个三面包围的字,如果这是她现在的处境,那她只剩一条向下的路可走,就是继续哭泣;而另一种拆法是打破这个三面包围,即为“吉”,意味着离开丈夫。可露西认为,打破包围即离开丈夫,日子仍然不会好。原来,露西“深渊的内部”就是不可救药的悲观,她根本上认为,“没有人能证明人是值得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她是一个“看见四季轮回月落乌啼都想哭一场”的彻头彻尾的人世悲观论者,所以她一直哭,所以她丈夫厌倦她的哭,才会家暴才会出轨。物理学家知道露西的深渊所在了,而深渊就是人的原始算法模型。
在人工智能领域里,机器学习的目的是通过样本建立算法模型。如果以露西为样本,找到一个新的原型算法模型,将是物理学家的新突破。还有什么别的算法能救她呢?物理学家想到了聚类算法模型,即把露西推到哭泣界。他有一个朋友,在哭泣界即将熬到第二把交椅了。如果能通过露西这一输入而窥视到那一聚类的算法模型……可是,“把一个目前仍然仅限于自己在家里哭泣的女人推出去,让她更深地进入一道人性的深不见底的渊谷,一种最近一些年特别流行的人的原型算法类型而不是模型——在机器学习专业上这种操作被称为聚类——和直接杀人有什么两样?”物理学家犹豫了。最终他又觉得:“她都这样了,哪怕仅仅是为了完成我的观察,得到输入、扰动直到输出的全部数据代码,为这一新的算法类型建立起我自己的数学模型……科学实验有时候是要跨越一点儿道德边界的……”为了免除道德上的自责,物理学家让露西的姐姐做出了这一选择,他把露西推给了哭泣界的大佬朋友。
之后,物理学家放弃了AI中的机器学习专业,也忘记了露西。当他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像是整个地变成了一种从内向外发散着炫目光彩的新的类人。”露西告诉他,他的那个朋友,哭泣界的扛把子,都要得哭泣界的世界最高奖了。“去了才知道他在哭泣界的影响力有那么大,很大很大的场地,高大的主席台,或者叫论坛。不好说你的朋友就是坛主,但他至少是坛主之一。而且,他的专业太强了,我是说哭,你说讲演也行,他有时候不过是噙着眼泪,并不是真的在哭,却让那么多他的崇拜者痛彻心扉,哭声震天。还有他关于哭泣学写了一本又一本专著,发行量都很大,版税拿了不少……原来哭泣界也是分流派的,不是一伙,是好多伙……但是真正厉害的、震撼人心的是行动派!”行动派,是哭泣界影响最大的原始算法模型了。露西说,“简单地说就是哭够了,不想活了,跳崖自杀。”可是,就在她将跳未跳时,听到看客们在催促她快跳,“我忽然生气了,我跳不跳和你们什么相干?就是这样一个意念,让我重新睁开了眼睛!”一睁眼,她看到了“碧水似的天空”,以及在她头顶盘旋的一只美丽的蝴蝶,“如果所有事物都是某种算法的结果,连我在的这个宇宙都是虚拟的,关于蝴蝶的算法模型一定是非常美丽的,也许是宇宙间最美丽的算法模型。我就要死了,可是居然不知道还有这么美丽的算法模型!”“再后来我就不是我了,我成了这个算法模型……你懂得的,我自己成了蝴蝶,我就是那个宇宙间最美丽的算法模型……”升维成一个叫作蝴蝶的原始算法模型的露西,发现生活是美丽的,从此不再哭泣。“原来我以为我哭泣的理由无可置疑,没想到一只蝴蝶就打碎了它。”露西现在是一个穿蝴蝶装的人。物理学家因为“一次有预谋且不计后果的冒险输入,意外地收获到了一个全新的人类——蝴蝶算法模型”。
这篇小说涉及很多算法和人工智能方面的专业知识,不熟悉这个领域的读者好像进入了一个算法和算法模型的迷宫;而且它加上了人性的变形书写,初读令人怀疑是《狂人日记》那种谵语与臆想交织的文本。但是读进去,解了套,进入它的语义系统或者说另一“算法模型”,如同进入某种原型批评,一切就很好理解了。只要发现两种话语体系的内在精神的对应性,便可以从一头雾水到清明显豁,从不得其门而入到登堂入室,从拒斥到上瘾以至着魔一般地想把很多事物纳入算法模型的窠臼。它表面上是在写科学,实际上是在映射人性和世相。小说对哭泣界的各种流派的描写,何尝不是一种世态摹写,各种作秀各种行为艺术各种怪力乱神大行其道,每个人都在表演,只不过表演的行当不一样,哭泣界表演的是哭泣而已。“聚类”是一个算法的专业术语,但作为一种现象,却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比比皆是,广场舞是一个聚类,养生学是一个聚类,营销学是一个聚类,武术界也是一个聚类。《哭泣的蝴蝶》对于科学的人性化书写,不是解构了科学,而是鞭挞了人性和世风中的扭曲异化。
《哭泣的蝴蝶》中写道,人的智能不是人工智能的对手,可人工智能又是让计算机向人的智能学习。“这难道不是又一个什么高维度的存在拿人类胡乱开的玩笑?”那么,朱秀海的这一写作,或许也是一个“蝴蝶算法模型”的获得,也是一个高维度的存在拿文学开的玩笑。令人欣慰的是,它看似是“天书”,实际还是人学,它在升维的科学语义系统中创作出来,反映的却依然是平常的人性。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