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夜海远航的座头鲸
当我翻开沈念新出版的散文集《世间以深为海》,这部以海命名的书集,让我脑海中浮现了那头在深海中游动的座头鲸,它庞大灵性,神态安详,带着深海的神秘和幽暗,将我带进了书中独一无二的文字和心灵世界。沈念用文字的魅力引领我抵达他去过的湖岸,看到的物事,领受人物的命运,感受内心的和风和波澜,他的苦乐悲忧随着字里行间的琴弦在我心里微微跳动。
沈念的散文写作功底非常深厚,他无疑是命运的宠儿,似乎上天把最好的语言天赋都予以他,又或者日常的大量阅读和生活的多重转折让他变得视野宽阔、内心丰富。他的眼睛看起来清澈纯净,然而他的心灵却深沉如海,这样强烈的反差也同样反射到他的散文中。他的文字明亮、清澈、流动,然而文章背后却有对生活最细致的描述和最厚重的体验。我以为,这得之于他本性的善良、敏感和柔情,他感受痛苦和幸福的能力或超过他人,他灵魂中必定藏着很多神奇的暗物质,这些暗物质让他充分体察人间的疾痛,并生动地见之于笔端。同时,他掌握了文字的炼金术,从日常生活中提炼着语言和精神的钻石,所以他的散文能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吸引着众多读者的靠拢。
沈念具有惊人的艺术审美能力和生活洞察力,他满怀同情地关注洞庭湖的父老乡亲。他写故乡的湖山水土,季节变迁中的风吹草动,写童年少年留下的深深印迹。他看到的是日常细碎、底层小人物,落到地上的事物,消逝不见的时间。是小工厂、小旅馆、地下酒吧、湖边人家、芸芸众生的街市,他把所有的感知触角都伸向他关注的物事,他善于捕捉生活的细节和脉动,将情感叠印于无限的山河物事中,因而找到了相对鲜明的个人美学。“阳光拨枝弄叶,织出万缕金线。树身周遭金光镶嵌,光彩熠熠,是河堤上最美的静物。老樟树像一屏扇面,折起夕光,也收拢河堤上的风物”(《长日无痕》);“人群像开闸的水,哗啦啦地流泻出来,瘦小的云姐是卷在“水流”的尾部流出来的,她的眼袋有些肿,眼角的尾纹比过去更深了,皮肤蜡黄”(《没有对象的牙齿》);“房子汗涔涔的……天花板、墙壁、地板、虚掩的木门,最显眼的地方,最隐秘的角落,看得见的潮湿爬满每一件事物的肌肤”(《春漫漶》)。他对语言的精准控制,对经验的鲜活释放,加之他善用意象,所书往往寥寥数句,便能抓住事物的本质特征,尽见独特的历史、风貌、景象、人物。
沈念的词汇量很大,而且想象力非常丰富,如他写眼前见到的塔:“塔就像站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波浪’之上,瘦削的身体,穿着一身褶皱的青衣。它望着眼波底下的屋脊,一声不吭,像个落魄男,换个角度,又变成一位风韵犹存伶仃寡欢的失魂女,冷冰冰地打量着斑斓世界。”他将塔比拟写成落魄男和失魂女,伶仃荒芜,濒临倒塌,等待着流年似水,水付流年。他写到一个失去独子的老渔民:“那天的云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可触,没过多久下起了倾盆大雨,雨像是从他身体里涌出来的,他的身体是头顶的这片天空,那些悲啊苦啊,都一股脑儿流了出来,他感觉到身体变得轻飘、空洞、柔软。天色渐明,他看到儿子昆山向雨中走去,身形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了一颗光斑,而妻子从光斑里走出来,腹部越变越大”(《云彩化为乌有》),老渔民在极端的痛苦中产生这样的生死幻觉,阴暗、悲伤、无望的色调始终弥漫在这篇文章的字里行间。
沈念曾多次阅读费孝通关于乡土中国的相关文章,受之影响颇深,他不断解构社会变革引起的城乡变化,观察时代大潮中小人物的命运沉浮。他意志坚定,敢于直面社会和人生,建立属于自己的文学地标。他的视域始终停留在乡土人间,停留在底层百姓之中,他深入了解生活的真相,探知命运的深渊。这本书中的14篇散文都有他对现实人物大量、细致的观察,他用笔细腻真诚,且毫无保留,直接将自己切换到这些人物经过的凡尘俗事中。他在《长日无痕》中写猛子和溺水而亡的猛子娘;《少年眼》写失明者、失忆者、失踪者和失语者;《没有对象的牙齿》中的宾馆女工云姐;《夜发生》的歌厅“公主”;《夜色起》和《春漫漶》中患病的二妈和父亲;《云彩化为乌有》中失独的老渔民;《来或去》中的落魄诗人老包;《假装要飞翔》的木匠国生叔。与其说沈念在散文中精准形象地刻画着每个人,不如说他在写下这一个个具体人物的命运,他们身陷穷愁困苦,身陷绝望无奈却拼命活着,他们在生活的泥泞和深海中挣扎,暗流和漩涡随时可能掀翻命运的小舟。沈念不是这些人物命运的参与者,而是直接的见证者和观察者,他以他者的身份进入到散文书写,读者也以他的视角进入到书中所描述的现实社会。
《世间以深为海》是一部极具现实意义的散文集,对社会和民众的关怀内化为沈念的写作伦理。沈念如是说:“保有对人处境的清醒认识,倾听人性里山呼海啸不折不从的冲动。”“我们来此世界,就是生死场上观摩人间世道情态。”沈念保留了他不动声色的悲悯之心,我觉得他是在一个黑暗中不断萃取光明的作家。
我曾将他的散文与李修文的散文做过某种类比,看到他们对现实书写的高度相似性,看到他们追求“美”与“人民”这两座神祇,坚守一以贯之的最为内在的精神品质。而两个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李修文的每篇散文都是深度参与者,他饱尝人间冷暖却依然投入到生活中的热情,他的文字中带着感情的火光与热烈、燃烧与呼唤,读者能被他强烈地打动和感染。而沈念却是被分化到另一级的作家,他是一个严肃而冷淡的观察者,他不动声色,安静呈现,让人真实地感到人世的苍凉和悲伤。
这部散文集中有很多生死命题,里面很多篇章都写到人间疾痛、生死冷暖。他在《春漫漶》中写到医院照顾生病的父亲,看到医院之外接踵而至的死亡消息:“因为熟悉,他们非正常死亡,漫漶到生者心中,生出恐惧和悲愁,只能任由它们带着那一刻无以复制的情绪疾速坠落。”他在文字中尽情表达无能为力的伤感和坠落情绪,他带着幽暗的气息描述身边的生死。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凡是极致之美的尽头都是死亡,沈念把死亡写出了那样惊心动魄的美:“她脸上变得光洁,有一种无比温暖慈祥的表情。那一块块白瘢像飞鸟收拢了翅翼,我想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溺水者。我后来有一种幻觉,我伸出了一只手,摸向这张美丽的脸”(《长日无痕》);“他去往远方,面朝太阳的海边,有一艘船,在海面上随波逐浪,穿着海魂衫的他,驾船沿着水流的方向走,永远都是白天,没有夜晚,无论走到哪里,太阳仍自照耀”(《少年眼之失踪者》)。这样的表达让我想起欧美一些国家提到了黑暗美学,死亡美学和暴力美学。或者沈念正如贝克辛斯基一样潜意识地沉浸在真实和虚幻的双重世界,他看到了悲欢离合,所以开始对永恒的生存困境不竭追问,他借助“美”的灯塔照亮巨鲸的航行,如一豆星光微弱地照亮漆黑的海面。
作家沈念以《世间以深为海》命名这本散文集,正是他对人世所怀深情的真实外露,他以深切的悲悯之心入世,得以成就这些珠玑文字。沈念曾浪漫地想象,与他发生关联的事物就像尼采说的一样:“所有的笨重都变成轻盈,所有的肉体都变成舞者,所有的精神都变成飞鸟。”沈念性格倔强,他在文字地标中坚守着自己,不断弥补着现代人精神世界的某种缺失。他在浩如烟海的人海中孤独地写作,四周阡陌纵横、荒漠莽莽,然而他不管结果,无论出路,只管穿过荆棘和丛林、沼泽与沟堑,黑暗与破碎。他往前而去,如那头在黑暗深海中的座头鲸,远航而至,带着前来领受命运的安详与镇定。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