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着卑微者的卑微,悲悯着悲悯者的悲悯
首先,我们来看“悲悯链”,一条从小被遗弃的土狗阿郎,被一个寻亲少年黄小波善待,尽管土狗多次咬伤人,但是少年多次犹豫之后,还是舍不得遗弃它,这是少年的悲悯;少年父亲因为换过腰子,每个月要做血透,需要很多钱治病,就先后将少年的哥哥姐姐贩卖,而悲苦少年要去上海寻亲只为看看两位亲人的样子,从小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室内设计师孙以明答应帮他完成这个最卑微的愿望,这是设计师的悲悯。而上述“悲悯链”的终端,则是作家符利群博大的悲悯情怀。少年对土狗的怜悯,设计师对少年的怜悯,都指向了人类一个集体无意识——物伤其类。而土狗、设计师、少年的哥哥姐姐的“被遗弃”的命运则形成了持续深化的叠加效应,将这种共性悲情化,炽热的情感冲击力由此产生。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每个人,都要独自面对被双亲、另一半“遗弃”的命运。这种亲人离世的普遍性尚且难以承受,更遑论从小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命运。
其次,符利群的平等意识,是以平视的目光来看待并精准地表现笔下的人、事、物。当土狗阿郎意识到自己可能再次被遗弃时,符利群写到“孙以明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面包放在它面前。它嗅了嗅,无心进食,无助哀伤地叫,狗眼越来越湿亮。”这种生动传神的描述,我在阅读的时候,瞬间一凛:如此细微的场景,作者可能真的见过这条狗。后来,作者在电话中说她确实见过。至此,作家感受的真实与读者(本人)认知的真实实现了高度统一。一个作家,连一条最卑微的被遗弃的土狗的神态都能够如此关切,这不是平等意识是什么?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卑微着卑微者的卑微意识。由此可见,作家符利群的笔触和心灵始终是站在失败者、卑微者这一边的,这就具备了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土狗阿郎、设计师孙以明、主人公黄小波因其悲情命运的相似性,在小说内部也就形成了互相指涉的磁场,一种斑驳的互文性。
最后,就是符利群的饱满呈现力了,这一点就是通常所说的完成度或成熟度,属于技术范畴。我在开头强调的“强烈的情感冲击力与零度叙事的冷静笔调之间产生巨大的张力,对读者形成的内在牵制力”就是最鲜明的体现。何也?符利群的小说不管是在人物形象设置还是表现技巧上,都会出现一对比照。这种对照、反差、反衬让故事情节本身产生了一种交错推进的力量感。起到了一种“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艺术效果。在《少年寻亲记》中,我认为室内设计师孙以明在小说尾声,才透露出自己也是养子(被遗弃)的事实是神来之笔,充满爆发力,这一点为前面他不辞辛劳开车带少年去上海寻亲提供了情理支撑。毋庸讳言,我在整个阅读的过程之中,一直担心符利群会给出什么样入情入理的理由,让一个成年人心甘情愿,不要报酬,劳心劳力去帮一个少年达成这卑微的心愿。结果作家出人意料地以深化主题和叠加形象的饱满呈现力绾结了文本。这一点让我直接联想到了卡尔维诺在《不存在的骑士》结尾中,将讲述这个故事的修道院修女苔奥朵拉,与笔下的人物——即小说中的女武士(狂热追求小说主人公不存在的骑士阿季卢尔福而不得——变成了同一个人。这种奇异的和谐统一从而使得整个文本生动鲜活,充满力量。卡尔维诺在后记中说,小说也是进行到最后,才渐渐地将故事中的女武士形象与故事讲述者修女苔奥朵拉合二为一。事后,当我在电话中详细地和符利群谈论自己的阅读感受时,曾经询问过她,“室内设计师是养子的事实在小说的前面一直没有丝毫痕迹,只是在结尾才点出来,却又合乎情理,你构思时是否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的回答竟然是和卡尔维诺的思路是一致的!
作家和读者是一种奇异的相爱相杀的矛盾统一关系,更为本质,更为美妙的状态是后者在阅读过程中与前者所产生的心有灵犀、同频共振,这种羚羊挂角式的心灵的碰撞和熔合,是任何外在物质或荣誉都无法替代的。而这,也是我作为一个普通读者,要公开褒扬这部小说的全部原因。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