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游戏:从回文诗说开去
语言好比一个魔方,就看怎么去摆弄。你可以把它组合成不同的序列,而各种组合所形成的意义都不相同。这就要求创作者千方百计去寻求最佳组合,由此形成意义的最大值、趣味的多次方。闻一多谈诗有云:“诗这种东西的长处就在于它有无限的弹性,变得出无穷的花样,装得进无限的内容。”此处所说诗的特点,在中国诗歌传统形式之一的回文诗中,便有着突出的展现。
回文诗,顾名思义,就是回环往复、正读倒读均可成章的诗篇。它充分利用了汉语言文字的特点,将诗歌写得前后勾连,终始回环,意绪绵延,唱叹无尽,宛如一种多趣而高妙的语言游戏。
追溯回文诗的历史,一般认为其始创者是前秦的苏蕙。史载苏蕙为窦滔之妻,二人感情甚笃。后因窦滔远行为官,另结新欢,苏蕙深感郁愤,便写了一首婉转回环的长诗寄去。窦滔读后,有感于妻子的挚情和高才,遂回心转意,与之和好如初。据说该诗用五彩丝线织成,长宽各八寸,名为《璇玑图诗》。原诗共840个字,纵横各29字,无论纵、横、正、反,都可交互来读,而且可形成三、四、五、六、七言多种诗体。以七言为例,如从最右侧的直行开始,顺时针读,就组成如下四句:“仁智怀德圣虞唐,贞志笃终誓穹苍。钦所感想妄淫荒,心忧增慕怀惨伤。”若从逆时针方向读,又组成同样押韵的四句:“伤惨怀慕增忧心,荒淫妄想感所钦。苍穹誓终笃志贞,唐虞圣德怀智仁。”这里的正反两读,只是它的冰山一角。有人作过统计,这840字可以组成7958首诗,可谓洋洋大观了。
《璇玑图诗》因作者灵心慧眼、独具机杼,故传播甚广、影响极大。李公麟赞其“循环反复,窈窕纵横,各能妙畅”;唐人皮日休、陆龟蒙,宋人宋庠、苏轼、秦观等亦效其体,创作回文诗多首,且花样翻新,各臻妙境。如《沙中金集》录《玉连环》一首,正读是:“飞萤聚乱麻,野阔接平沙。矶滩露荻槁,微翠近明花。”反读,或从“萤”“乱”“平”“滩”等字处读起,也可分别成诗。此外,还可把它当作七言诗来读:“平沙矶滩露荻槁,荻槁微翠近明花。明花飞萤聚乱麻,乱麻野阔接平沙。”这里有顶针紧承,有连环回文,缠绵交错,句法奇特。原书著者解释说:“此诗原作连环写之,以花字藏头,其诗中花字、麻字、沙字、槁字,俱双呼三唤,五七成文,左右通贯,兼回文、藏头、析合三体而有之。”
再如,后世广为流传的《春夏秋冬》四季诗,被誉为回文诗中的珍品:
莺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春)
香莲碧水动风凉日月长。(夏)
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秋)
红炉透炭炙寒风御隆冬。(冬)
每季十个字,如何读才能组成一首诗呢?以《春》为例,可以正反读、择字读,成五言多首;也可用七言来读:“莺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夜月明。明月夜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莺。”这样就形成一首回文体(后二句)兼辘轳体(前二句)的七言绝句。若是再加变异,也可读成杂言诗,“啼岸柳,弄春晴,春晴夜月明。明月夜,晴春弄,弄柳岸啼莺。”其他《夏》《秋》《冬》亦可依法处理;甚至可将韵脚为落点,任意择字,正反间杂,分别构成形式、意义各不相同的诗章。这组四季诗语序多变、形式灵动,既出人意料,又在人意中,将汉语言文字的特点和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可谓活色生香,趣味盎然。
受回文诗的影响,后世还产生了回文词、回文曲,甚至因句读、语序的改变,一篇作品既可当词来读,也可当诗来读。如朱焘的《虞美人》:
孤楼绮梦寒灯隔,细雨梧窗逼。冷风珠露扑钗虫,络索玉环,围鬓凤玲珑。肤凝薄粉残妆悄,影对疏阑小。院空芜绿引香浓,冉冉近黄昏,月映帘红。
将此词倒读,虽变了韵脚,但仍是《虞美人》词调;再将其句读重标,则可作七律来读;若是倒读,也是一首押韵的七律。既是词,又是诗,既可正读倒读,又合乎平仄韵律。从这种意义上看,诗歌就是一种语言和智力的游戏。它在表情达意的基础上,体现了一种智慧,一种技巧,一种对语言和韵律的娴熟驾驭。
沿着这条路线前行,我们发现,一些耳熟能详的作品,也可因句读变化而发生体裁改变。如传为杜牧所作的《清明》,如果把它按词的方式来读,就变成一首长短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不少诗都可进行这样一种断句,或将原有结构打乱重组。它可以伸缩,可以变形,可以改变原来的意味,给人新的愉悦。
李商隐的《锦瑟》是人所熟知的名作,王蒙曾经做过一个试验,把此诗的56个字颠来倒去重组,竟可以构成数种新形式。一种是七言的:“锦瑟蝴蝶已惘然,无端珠玉成华弦。庄生追忆春心泪,望帝迷托晓梦烟。日有一弦生一柱,当时沧海五十年。月明可待蓝田暖,只是此情思杜鹃。”还是那些字,情调也相似,但诗意已有了改变。另一种是长短句:“杜鹃、明月、蝴蝶,成无端惘然追忆。日暖蓝田晓梦,春心迷,沧海生烟玉。托此情,思锦瑟,可待庄生望帝。当时一弦一柱,五十弦,只是有珠泪,年华已。”也是那些字,但因格局变化大,其意义、韵味变化也就更大了。此外,他还将这56个字变成28字一句的上下联:“此情无端只是晓梦庄生望帝月明日暖生成玉烟珠泪此一弦一柱已,春心惘然追忆当时蝴蝶锦瑟沧海蓝田可待有五十弦托年华杜鹃迷。”王蒙先生说,原以为这是他的一个发明,后来发现早在清代就有人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完全打乱,重新写一篇,叫《颠倒兰亭集序》,也一样能读,读出不同的意义和味道来。
从回文诗到回文词,再到重标句读,将诗改词,易词为诗,或将作品打乱重组,形成新的文学样式,可以说每一步都体现了基于汉字独特功能而进行的有益探索,也展示出传统诗词在“言志”“缘情”等主流意识之外向游戏、趣味一途演进的轨迹。只是若处理不好文字与情感、意义的关系,某些为回文而回文或打乱重组的做法,也许会流为单调和浮浅,如宋人严羽所说,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使诗歌的表意功能和高情雅趣大打折扣。
(作者:尚永亮,系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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