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短篇小说《美丽阁》:给自己挣了一个明天
结合作品发表的时代语境,周洁茹曾关注的问题少女、留学生、独生子女、都市白领、底层女性,都是具备一定前瞻性的稀缺群像。我一直很在意她提的“住”,这个词准确地揭示了人与地域之间的粘合度和亲密度。也只有“住”下来,作家才真正有机会去触摸、观察及体验城市。“行走”制造迅捷的发现和感知,“住”却在不断消耗时间与耐心。生活的复杂性凌驾于文学的表现力,“住”吸纳了来自人/自然两方面的情绪,“住”的过程是渐进沟通和协商,而“写”的过程披露了创作者与世界较量的心意。因此,她的小说,一直贴着城市写,故事在她住过的和正在住的城市里发生,没有缠绕于它的过去,只目视其当下,准确说,她坚定地写作她熟悉的、理解的这部分“现在”。住下来,才能看清人/环境的双向影响,才能接纳人/环境各自与时俱进的变。
停笔十年又回归以后,周洁茹的写作不再只聚光于女孩的成长之惑,转而直面女性生存中遭遇的碎语与恶意。我们不需要刻意地赋予女性一个坚强人设,她们并没有抱怨,失望常态化早已令其放弃苦情。要不,写她们的反抗?对手是谁,是不是还得安排好胜算机率?作者没有权衡怎么制造戏剧性,2016年周洁茹在接受采访时说:“如果我写的什么也能够让你哭,肯定是因为不在高处也不在故意的低处,任何一个站在旁边的位置,我在里面,我在写我们,我不写你们。如果我要写你们,我会告诉你。尊重他人的生存方式才能够得到你自己的尊重。诚实是写作的基本条件,如今都很少见了。”(周洁茹:《在香港》,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306页。)契诃夫指出现实生活中人们毕竟不是每分钟都在决斗、上吊和求爱,不是每时每刻都妙语横生。他们更多的是吃饭、喝酒、闲逛、说蠢话。周洁茹是与人物肩并肩站立的,她写的是她懂得的生活流,没有规划激励事件以调动各种行动。我想,“接地气”触动人心的究竟是重现熟悉的场景,还是唤醒类似的感情呢?
香港是一座桥,“移民”到“原住”之间没有横亘着转变沟壑,也无需预设“隔膜”,周洁茹展示“新移民”对环境完全具备迅速适应能力,这其实是体现时代性的真相。在构思《佐敦》(《十月》2016年第二期)的时候,她就写香港女性了,我们可以进一步窄化为“新移民”女性,她们是共同名字:阿珍、阿美、阿芳、阿丽。《女人,四十》(电影,1995)里阿娥的坚强隐忍,《回光奏鸣曲》(电影,2014)里玲子的孤独无援,悉数压实于阿珍们的“新”人生。她们都有一张灰暗的脸,整天都很忙,实际处境将其压榨到就要死过去,她们一直在用永无休止的忍耐以续命,清晰认定“活着的人,要活下去。”令人心酸的是,阿珍们的“忍耐”动因,最终归于期待孩子有个好前途。丈夫事业失败,身体瘫痪,“成日坐在家里,成日成日坐在家里”,阿珍只觉得原来“整夜整夜不着家的他才更丢人”。“香港当然给你眼泪,香港也给你喜悦,但是为什么要笑过头?”香港“师奶”的大笑是炫耀抑或反讽,但阿珍和阿芳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去笑了。
“那些空的女人,好像都集中在了这一个屋邨,美丽阁”。听她们闲聊的阿美,“整日都好忙,干不完的活”。女人对美丽的终身愿景与衰老的必然趋势形成反差,无聊的“说闲话”与奔命的“连轴转”形成对比。“香港的师奶,还会干点什么呢?阿美经常会去想,菲佣都干了,她们干什么?也许她们也不想干什么。阿美二十八岁认识老公,二十九岁结婚,一结婚就是师奶了,阿美对师奶这两个字没有意见,对阿美来讲,做成了师奶,也是一种福气。”现实没有纵容“忙的”,也没有饶恕“空的”,《佐敦》里制造“美丽”的黄金水钻石水和燕窝,继续出现在“美丽阁”的“太太组”时,也不是阿美的兴趣点。老公去世快一年,“她也没有什么太伤心,甚至不太记得起来”;阿美现今兼顾饼店和家,日子都平平淡淡,也没什么好感慨。开头有一处意味深长的伏笔,丈夫离世后,只吃木薯,阿美倒慢慢胖了起来。究其原因,心理松弛下来的她,不经意间正一点点释放出压抑二十年的苦楚。小说刻画出耐人寻味的“耗”,无论是阿美还是阿丽,亦或是《油麻地》《婚飞》里的阿珍,她们都是满怀希望到香港,旋即正面迎击着“耗”,继而沉陷于“耗”,最终不得不习惯“耗”。香港新生活没有最好也没有最坏,但它“耗”尽人的气血,“耗”培育慢性的精神折磨。深圳也有一间“美丽阁”,小姐妹阿丽同样嫁了香港丈夫,两口子选择住在深圳。当阿美探望从油烟里洇出来的阿丽,后者坦言想结束这段绝望攀援的婚姻。“我们不应该出来吗?阿丽说,我们不应该见到最好的吗?”我们感受到,阿丽还未耗完与命运较量一番的心性。从“打工妹”到“外嫁妹”,1991年的电视剧和周洁茹的香港新移民女性系列小说,都表明她们都在“一样的天”,都是“一样的脸”,社会没有给予温情,姐妹回馈了真心。
《美丽阁》续写的恰是现时“外来妹”的路。在希望和失望的循环中,她们学会了不再憧憬,只关注现在。我想,周洁茹的作品还有个特质,在各种困顿境遇中,女性都是提着一口气的,总不会让自己失了体面。
“你给你自己挣一个明天”,阿美一边鼓励阿丽,一边自己忍不住笑了。笑,是作者对小说主旨升华的主动消解。“真要靠自己,只能靠自己。”可是,靠自己,何尝不是只半遮半挡此刻的问题?她们还会不会有明天,明天真的是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挣来的吗?我们心存“明天”会到来的希冀。阿美、阿芳、阿珍、阿丽……继续过日子,明天,此时先随口说说罢了,既然所有苦难没有放过她们,那么就这样吧。
周洁茹一直写的都是不标榜女性意识的女性小说。
本文作者简介:
戴瑶琴,南京大学文学博士,大连理工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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