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璞：抗争现代女性的宿命
在长篇小说《多湾》中，周瑄璞出色地塑造了中国版的“乌苏拉·布恩地亚”或“女白嘉轩”，这位坚韧而又顽强的女性，托起家族的繁衍，引导后代不断地蜕变、觉醒与成长，最终剥离乡土，走向城市，深刻地展现了20世纪中国普通女性求索、奋斗与裂变的精神历程，是一部波澜壮阔而又细腻饱满的女性成长史诗。中短篇小说集《隐藏的力量》则聚焦在平淡生活轨道里重复日子的现代都市女性，透视她们的情感、婚姻、焦虑和屈辱，捕捉她们微妙复杂的情绪，洞悉她们心灵的微波和灵魂的皱纹，更可贵的是常常揭橥女性在偶然的考验面前迸发出预料不及的光彩，照亮了人性的幽暗和命运的神秘。
《隐藏的力量》中的女性遍及都市的角角落落，她们有36岁已如白头宫女，回忆咀嚼前尘往事，感慨造化地弄人和岁月的无情——“我年轻时很傻，现在不太傻了，却不再年轻。”有16岁就闻名全厂的“厂花”于津津，然而“世界如此荒诞，女人似乎全凭一张脸”，尽管“她的身体，只为爱情开放，偶尔不得已时，她向金钱和权力敞开，换取女人在人世间的行走，她像对爱情一样对待它们，真诚而从容”。但爱情并没有像树一样深深扎根，却常常为情欲而情欲，婚姻和情感的变化，如同暴风雨一样来不及提防。相伴到老的誓言，最终了无声响，甚至换来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有困厄于妇科病房的中年女性，在世俗生活的一地鸡毛中冥想生死和见证人性。有女性可怕的对同性的嫉妒，有姐妹之情的微妙变化，有自负女性的回首反思，有文艺女中年理性而节制的偶像崇拜，有母女之间的幸福与忧伤……这些女性，都在与岁月、生活和命运抗争，正如小说《隐藏的力量》中所言，“对女人来说，这是和命运抗衡，更是和曾经的耻辱较量，用以卵击石的天真，带着老虎吃天的无奈，有着如坐针毡的慌张和迷乱，一步步走来，一点点积蓄弱小而迷人的力量。”给这些女性生活带来荣光的，“是热烈地求索正确的生存之理由，是穿过无知、偏见和欺骗的黑暗，在变化着的、灼热的情欲之光下探索，是拿幸福或死亡，尊荣或羞耻去冒险”。对于她们而言，“既承认她们的身份是一个自主的人，又承认她们的女人的命运”，无疑是非常困难的。这不仅是现代都市女性，也是我们所有人面临的时代难题。
对处于现代都市的女性作家而言，最难的就是面对生活，如何捕捉“生活的常态”和“生活的核心”。周瑄璞无疑善于捕捉“生活的常态”和“生活的核心”，善于把握现代都市女性的生理生活与心理生活。她的小说，如同从生活中撕下的一角。她笔下的女性，大多没有完全丧失自我意识，处在他人、环境和命运的摆弄之下，但又想通过限制和异化自己的环境，改变生活和命运，因而形成了“反抗性的依靠”的心理。我们很容易被她的主人公感动，就像直接被生活感动一样。同时，她又毫无保留地呈现自己面对时代困惑的态度：爱，如何去爱，如何面对无所求的爱、自私的爱，如何面对爱中的尊严和屈辱。这是“隐藏的力量”，是坚不可摧的生活真谛，也是拯救我们的惟一力量。但在《隐藏的力量》中，我们可以看到：女性很难被当作主体，作者的女性观念与个人梦想之间，也暴露出无法弥合的裂痕。因而，更重要更关键的是，让女性不再局限于同男人的关系，有自己的独立生存，成为与男性平等的独立主体，并且坚信——“根本没有女人这回事。如果我们努力实现这种愿望，即一位女性某天能够任其所愿地成为她自己的样子（当然，成为家中天使也包括在内），那么，对于她来说，也许除了最好成为她自己想要的样子之外，她什么都不是。”这时，女性才可能成为完全的人、完整的人，有性别而不惟有性别的人，用蓝波的话说——“那时，对女人的无限束缚就会戛然而止，她将会在自身中并为自身而生活，而男人，尽管至今是可憎的，将会让她获得自由。”
周瑄璞是冷静的善于捕捉心灵悸动的现实主义者，她的现代都市女性的心理现实主义书写细密、浑然、有力，她关心女性个体的命运，将人物置身于与自己、与他人、与社会冲突对抗的困境中，敏感、犹豫、迷茫、焦灼、低俗、颓废甚至歇斯底里，有着新写实主义的坚实，同时又自然衬托出人性的复杂以及崇高的多面。同时我们也会发现，她的小说太自然，她的感情没有找到一个更成熟、更宏阔、更超越的形式来予以承载。从她小说的泳池跳出来以后，我们固然看清了女性生存的真相，情感和心灵上也经历了冲刷和洗涤，但我们生活和灵魂中固有的东西并未拔根而起，更深刻的思考似乎也不能绵延下去。此外，她的小说有时用力过猛，没有蕴藉。小说固然要道出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同时也得留下自由探索的空间，正如中国画的“留白”一样，这是读者参与作品与作者交流的通道，也是读者自由实现的前提。不过，这些并无妨碍她现代都市女性书写的致密深刻，以及穿透现实直刺人心的冲击力，我们只是希望她的女性世界更为浩瀚和深邃，她已经显露出了繁密幽深的可贵气象，并走在勤勉前进的路上。
（编辑：moyuzha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