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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路姑娘》:异度时空的冒险撞击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中国作家网 | 叶桂杰 2021 点击数:
欲望、财富、声名、情义、梦想、资本……这些元素是奠定陈楫宝文学叙事的重要基础,也是打开他叙事之谜的秘钥。他早年从事财经类小说的创作。因着多年来在投融资领域的丰富经验,小说里所在皆是资本与股市灼热的光芒。资本与股市离我们的日常很远,却又很近,就像北京的地下排水系统。北京气候干燥,常年降水稀少,然而一旦下起暴雨,仅需一个小时,路面就是汪洋一片。这时候窨井盖、下水道就会从人们的视而不见中凸显出来,成为城市里的一道奇观。资本与股市也是如此。它们远离日常,却又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日常,在某些异常的金融天气里,则毫不客气地拱出日常。《万寿路姑娘》叙写的,正是日常里的传奇和传奇里的日常。

作为一个短篇小说,《万寿路姑娘》像一只铅球。它从运动员手心里脱飞出去后,呼地一下,呈45度角迅速爬到了最高点,然后猛一掉头,又加速降落,砰的一声,砸在沙坑里,消失在凌乱的沙面下,只留下一个伤疤似的坑。这就是小说的叙事线索、叙事基调和叙事节奏。它是一条典型的抛物线,一条令人唏嘘的抛物线。初速度,起飞,动能减弱,势能增大到最大值,掉头,势能减弱,动能增大,全速降落,回归零速度。这是抛物线的速度模型,也是小说的速度模型。这个速度模型,某种意义上是对人生模型的几何化抽象。

就像作者其他的中短篇小说一样,金融界里惯用的概念,给小说镀上了一层投融资的金,使得小说竟以一副财经小说的面目示人,但作者的本意却不在此。小说戴着“财经”的假面具,想要展现的却是人性与社会更幽暗、更残酷、更寒凉的一面。正如小说中的汪春水给曼迪提供的三个选择(豪门子弟、小康之家、困难户),它们貌似是选人,其实是在选投资对象,貌似是在选投资对象,其实是在选人。在这里,人与投资对象混而为一,互为隐喻;就像人性与资本,在汪春水的概念里盐水不分一样。小说涂着资本的粉底,揭出人性的繁复与社会的隐痛。

小说的主角叫“曼迪”,也就是“万寿路姑娘”。关于这个姑娘,小说给我们交代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讲。你只是觉得她俊秀清丽,飘逸飒爽。她虽然只是一家外企的“洋买办”,但她是那种见过大世面的人,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她自信,欢乐,松弛,在任何一个陌生的圈子里,都会很快成为焦点。周围的人们,很乐意把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她也很乐意凭借丰沛的能量去感染别人。她是那样的容易亲近,但她依然是神秘而不可捉摸的。她的“万寿路”身份好像除了她的闺蜜同事璐璐之外,无人知晓,但又好像人尽皆知。她容易亲近,却不可逾越。她的魅力,在于若隐若现,在于若即若离,在于异质混成。

据说汪春水对于曼迪的追求,只是“玩儿个票”,但曼迪对于汪春水的“应许”又何尝不是尝个鲜呢?两人在你来我往的递话中,体验着试探水深水浅的惊奇与快感。“你不会是喜欢男的吧?”“我是大叔。”“姑奶奶可不是大叔控。”……“可惜北京从来都不是应许之城。”“因为北京的奶和蜜是要搏斗来的。”……他们的对话充满了挑逗性,又有着丰富的歧义。这让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暧昧迷离。那种从远古祖先遗传下来的对人性的好奇,像一线蚂蚁似的,在他们的心口上爬行和啃噬,痒得他们坐卧不安。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各自都很清楚,他们只不过是玩闹而已。

北京这座城市,打从古旧而温情的“北平”的子宫里脱落下来后,就变成了“速度与激情”的载体。来自天南与海北的身体,来自历史与未来的事件,来自现实与虚构的头脑,在这座城市里发生交会与碰撞。“远行人必有故事”,在每一个阔大无序的十字路口,与你擦肩而过的人,都可能是从另一个时空里穿梭而来的。他们的语言、习俗、思维方式——总之填满他整个人生容器的质料——与你都迥乎不同。

说到底,曼迪和汪春水终归不是一路人。所谓“不是一路人”,既不是年龄差,也不是财富差;而是说,他们之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豪门子弟,锦衣玉食,往来富商巨贾;小康背景,表现优秀,名牌大学,公司高管;家境贫困,二流大学,底层奋斗,不服输的狠劲儿……我们不能明确知道汪春水属于三种人中的哪一种,但可以比较肯定地排除第一种。在第二种和第三种之间,其实有着许多的交集,而汪春水很有可能就在这过渡地带里。然而这三种人,都不能契合曼迪。从本质上说,这三种人与曼迪就不是同一个时空维度的人。他们短暂的邂逅与纠缠的交集,不过是来自两个异度空间的物种,一次冒险的撞击。

头一遍读《万寿路姑娘》,我们以为这是一个情感故事;第二遍读,我们读出了一些政治和经济的意味;第三遍读,我们仿佛读懂了,并且认定这个故事是在讲述现代社会依然深刻存在的阶层鸿沟;直到第四遍阅读,才恍然明白它所指向的,乃是人性的不可通达之处。在哲学上,“我知道什么”以及“我能知道什么”,三千年前就追赶着古希腊的先贤大哲。怎么能从意识抵达物质,从概念抵达实在,从词抵达物,从我抵达你?这些认识论范畴的基础性追问,决定着我们整个认知大厦的稳固性。

花袭人与贾宝玉的灵魂是不相通的,尽管他们“貌似”都体贴温柔;薛宝钗与贾宝玉的灵魂是不相通的,尽管他们“门当户对”。同样,曼迪和汪春水的灵魂,本质上也是不相通的。在汪春水看来“无所谓”的细节,在曼迪这儿就成了原则性的问题。曼迪“把生活当作游乐园”,而汪春水却把生活视为人生舞台的布景——他要在上面尽情地舞蹈。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冲突。这种冲突,就像上文提到的北京的地下排水系统,一旦下起暴雨,路面上就会汪洋一片。“你可是投资人,不是文艺青年,要注意仪表。”“你今天咋啦?我向来就是如此啊。”“从现在开始,你就得改变。”起先以金融界里的“文艺青年”的气质被欣赏和悦纳,如今却成了不能容忍的性格缺陷。

“万寿路姑娘”与前KP公司驻华首席代表终于分手了,这是可以预见的。因为所有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游戏。参与到这场游戏中来的两个角色,原本就带着游戏的心态,也深知这个游戏不会有善终,但没想到的是,久假成真,从游戏的塑料盆景里,竟开出了真花来。人性是多变的,这一点连汪春水自己都始料不及。当他提出与这个相处多时的俏皮而神秘的姑娘分手后,他才意识到那种“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关系充满了魅惑,就像黑洞一般吸引着他急速地坠落。

分了也就分了,该说的都说完了。但就像折断的蜥蜴尾巴还要抽搐几下,弹跳几下,小说竟又生出变故来。这就是“万寿路姑娘”的家庭出了状况。对于这一状况,小说只是像蜻蜓点水似的点了一下,并没有延展,但它的意味却是深长的。在经历过“满大街”找曼迪身影的失魂落魄以后,汪春水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个姑娘对于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一场情感上的升华,认识上的否定之否定,是真正的理性的自我确证。然而尽管如此,尽管重新找到的曼迪似乎也从“游乐园”里走了出来,一切还是太晚了。小说结尾,曼迪用当初汪春水告诉她的一个投资概念,语涉双关,彻底否定了他们那段暧昧的关系,那就是“沉没成本”。

正是“沉没成本”这个词的再次出现,把小说唯一一线走向浪漫主义传奇剧的“生机”,拍得粉碎。而这只冒险的铅球,在沙坑里砸出的伤疤似的坑,在这一拍之下,也因此嗡嗡作痛起来。

2021年3月21日星期日 于北京

作者简介:叶桂杰,青年作家,浙江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小说、散文、评论等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文艺报》《文学报》《中国艺术报》《野草》《绿洲》《回族文学》等。现居北京,供职于十月文学院。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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