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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碑》:革命的乡愁与历史的风度(2)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收获》 | 项静 2021年0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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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纳·奥祖夫在《小说鉴史》用“风度”一词来解释大革命前后的社会与意识。风度支配着人际关系,是对社会交往必不可少的尊重,这种社会交往产生于惯例而非舆论,产生于民俗而非法律;这种风俗是一种礼节,是社会和道德生命的共同职责;这种风度是指用语考究,精挑细选,没有上述内容就没有文学。新世界要求一种不加修饰的简朴,势必会摒弃抒情精神,大革命中出生的人认为涡形装饰和花边衬物矫揉造作,甚至是伪善。但并不能因此认为文学能以平等为借口,免去本应该属于它的精炼、优雅、精雕细琢的语言,拒绝精美的形式。但倘若通过虚假我们能看到风度对现实添加的装饰,那么虚假本身就不需要被完全摒弃,因为风度会授权人们,甚至强迫人们比自身更丰富。

《纪念碑》在历史正剧的故事走势之外,还有一种难得的历史与叙事“风度”,毕竟在革命者和新时期建设者的大故事后面是需要解释与破译的日常生活,是儿女情长和家族流脉。《纪念碑》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事之外,增加了史青玉的第一人称叙事,她以日记的方式记录自己的爱情和对身世的疑惑,补充了第三人称叙事不方便抵达的部分。讲故事的人选定创造事件的一个特定序列,选定用多少时间和空间来表达这些事件,选定话语中的节奏和速度。此外,还需要选定用什么细节、什么顺序来表现不同人物的个性,采用什么人的视角来观察和报道事件、场景和人物。史青玉是小说中那个讲述嵌入性故事的人物,如果以承受的苦难和灵魂的深度而言,她又是内心最丰富的。她参加医疗巡回援助队到浙江、苏北、皖南进行医疗帮扶,沿着革命者们足迹所至的地区寻找生母,她写日记记录自己的内心困惑,也写信给史引霄一家交代自己的踪迹。在史引霄的革命者家庭中,她始终是艺术家养父的知心人,从内心和艺术上默默支持着他。青玉作为养女应该跟居于中心的史引霄的生活有一点距离,加上爱情生活失意,有一种清冷淡薄性格,跟急剧变革和轰轰烈烈的世界天然保持了一段距离,这大概也是作家选择史青玉作为叙事者的一个原因。

史青玉在小说中的出场是以翠姑妈作为比照对象的,常常有好事者想为她介绍对象,她总是敛眉嗡唇淡然以拒之。翠姑妈是资本家的落魄女儿,谙熟于市井眉高眼低,夸赞青玉带到史引霄生日宴上的正宗三黄鸡,热气蹄髈。其实是暗戳戳赞美青玉路道粗,有门路,青玉只是无影地笑笑,她在郊区医院是遐迩闻名的好大夫,常有她医过的病人捧着自己圈养的鸡鸭自己种植的蔬菜来感谢她,她却是一概不收。为了给霄妈妈过六十寿诞,她到镇上开张不久的农贸市场兜了一圈,按价付钞票,一分一厘不肯少。从这种生活细节和人物形象上可以感受到史青玉所携带的独特性,她受教于上一个时代革命者们的言传身教,独立于变幻莫测的新时代,持守着内心的原则和爱,不为外面世界的变化所动。王安忆的《长恨歌》中写到改革开放的时代,以王琦瑶的眼睛来看当时的上海,她称之为“薇薇她们的时代”,“旧和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变粗鲁了……这城市变得有些暴风急雨似的,原先的优雅一扫而空。”王琦瑶觉得满街的想穿好又没穿好的奇装异服,还不如“文化大革命”中清一色的蓝布衫,单调是单调,至少还有点朴素的文雅。在一个急剧变动的时代,人们的文雅和风度会强迫他们比自己更丰富,因为它打开的是彼时生活的风尚和历史坚硬的内核。

《纪念碑》的风度还表现在作为艺术家的平楚身上,他自复出以后即展开以寒城为主角的美术创作,并身体力行地推动寒城平反,身患重病,依然不懈地沿着内心的方向前进。他的创作和姿态都有一种强大的抒情性、象征性,平楚在讲到自己给寒城的画像时,声音糅合着浓浓的情意:“这张素描,画的时候已经是深秋,可是我们的心情却像是在欣欣向荣的春天……这正是在浙西丘陵途中,我俩站在山顶,但见远近山野秋色斑斓,草木摇落之声甚是豪迈。我想起南朝谢朓的诗句,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我说我们即将去到一个新的世界,也要改一改旧姓名。我要了平楚两字,她要了寒城两字。”平楚在小说中,通过一次次的创作完成了对历史的寄情,历史生成了艺术性和美,也塑造了他们的品性和认知,在小说的结尾,史引霄最后谅解了革命年代意志薄弱,建设时期的投机者余芳菲,小说给出的理由是“岁月之中历经风雨的淡然”。一路苍茫中走来,小说终结于一个美好的画面,史引霄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三个年轻的姑娘,在蚕桑学校葱茏的桑树林里采摘桑叶,细细密密说体己话,格格格格地笑着追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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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度还是一种语言风格,即一部长篇作品在重大事件之外调动了哪些词语,何种语汇。小说整体上是古典雅致的白话语言,这种语言分给了家族历史,比如史青玉的奶奶、翠姑妈那辈人,历经朝代更替,饱尝悲欢离合,看透世情人心,往往忍不住“花说柳说,信口开河”,小说中提到的翎姑娘的劳作:“日暮向晚,屋外头看不清经纬了,翎姑娘方才将绣架搬回灶披间。仍舍不得歇工,便将绣架挨着隔墙。那隔墙一人多高,没有封顶。隔壁前半间灶披间里,毕师母正汰菜切菜忙着做夜饭,自然是点亮了屋顶上的灯,那灯光静悄悄地从隔墙上端的漏缝中泻到后半间,虽只是薄雾般一片,翎姑娘仍如获至宝,便借着这幽幽的一片光,再绣上几针。直至毕师母做好小菜,端到房间去了,随手关了灯,翎姑娘才依依不舍离开绣架。”

小小的场景侵染了蕴藉的感情和悲情的往事。文雅的叙事风格中,与故事中人物相匹配的诗词歌赋的引用,都不是信然走笔,而是恰当经营的故事氛围,上坟的时日“正是酿花天气,半晴不雨,云横风斜”,一幅幅工笔画面跃然纸上。平楚的画赤红丹朱流溢至整个画面,把芦苇丛渲染得明媚鲜艳,分外有立体感,平楚赞赏儿子雪弓的抱负与追求,雪弓在苏北所经历的是改造岛屿和被流放的幸运,在他的心中却是与知己抵掌倾谈之美。萧瑟与史引霄谈恋爱的场景,特意交代周边野花蓬茸,灼灼其华。革命的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情怀并置,是小说所创造的一种独特声音,仿佛是史青玉跟小姐妹们夜晚低语的声音,不温不火不疾不徐,就像一根古箫哼吟出古老的曲调。小说中还有上海市井生活的语言,它写实及物,往往用来写史引霄家庭生活的氛围,朋友们一起打麻将,吃穿用度甚至彼此之间龃龉的部分,都以低抑的视角予以表达。当然,也有粗疏而流荡的时代之语言,它轰隆隆地前行,覆盖住剧烈变迁带来的兴奋、失落、欲望,最终跟其他的语言声部交错一体。

年初,去上海宝龙美术馆看画展,偶遇关良先生的《金猴击妖图》,作为中国近现代人物画的代表艺术家,画作中的孙悟空活灵活现,令人耳目一新,题记是献给作家芦芒先生。《纪念碑》这部作品人物设定和深层情感中一定有王小鹰女士父辈芦芒、关良、唐云、应野平、来楚生、程十发、亚明、赖少其、刘文西等人的故事和气息,就像小说中的史青玉从老区人们对她的眷顾和关爱中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一种复杂和隔山隔水亲切的感受。对一部长篇作品来说,艺术的、政治的、市井俚俗的视角彼此校正和推动,从新时期发轫,在时事的宏大讲述和现实故事的曲折演进中,也完成了对另一个时代的移情,召唤如兰斯馨的气息。《纪念碑》以装饰、写实、抒情、象征,创造和寻求一种可能的人生、时代、艺术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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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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