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前《香河纪事》:人性的圆融 悲情的原宥
抚触人性边界的悲悯情怀
《香河纪事》中的“香河叙事”已不再着意于单纯的构建与描画,而是更着意于“打捞”,其所打捞的,并非诸多论者所认为的是对里下河乡村自然史的复活,也并非是对这片地域中文化场景与文化生活的追忆。其着意打捞的,是人性隐秘之处的幽暗、细微等极深层面的意念、欲望以及情感。
且因为这样的打捞,《香河三部曲》深处隐藏着的吉光片羽和潜藏着的叙事余脉便完全闪现出来,也使得刘仁前的文学地理版图“香河”,再一次布满星星点点的或幽暗或闪耀的人性黑暗与人性光芒。
《香河纪事》中的15则短篇,从表面上看彼此独立而又相互关联,确实是将“里下河风情全息图”再次呈现出来。评论家孙生民将这15篇作品大致分为三类:一是主要反映香河人日常农事活动,在四季农事耕作中表现香河人原生态生活和波澜起伏的命运,二是主要反映香河基层政治运作模式,三是支撑香河人日常生活的需求,展现乡村贤人在香河人生活中的份量和地位。如此精准的分类中,可以看出刘仁前的刻意与用心。当然,这一切都基于作者打捞远逝的历史、构建香河的民俗风情画卷的前提。同时,这也是确保其作品保持着极高辨识度的“汪氏文学胎记”[1]的前提。但作家这样分类的真正目的,则是要写出香河人无事的悲剧、有事的悲剧和欲望的悲剧。
刘仁前在《香河纪事》中揭开以往笔下众多人物的内心世界,进一步跨过人性中的善之光,挑破人物内心世界中人性的黑暗层面。换而言之,刘仁前在这部书中所做的工作是直面人性:既直面人性之恶,也同时直面人性之善。
此前的香河系列作品在诗化香河时,刘仁前并非想要掩饰人性之恶。只不过在此前的作品中,他着力于描绘主线条上的重要人物命运的起落,未能有更充分的时间与空间,腾出手来圆转地描画人性中卑污的幽暗和光亮的层面。
在《香河纪事》中,作者在对人性致敬、勾画人性的那些隐藏着的角落同时,一边以更圆融成熟的叙事手段呈现出人性的饱满和悲剧的力量,一边则以人性中的卑污、阴暗呈现出命运的哀婉与遗憾。作者在此过程中保持了足够的冷静,同时给予其以足够的宽容与原宥,由此可见作者的悲悯情怀。
这正是《香河纪事》的深度,而至于香河风情、香河文化、香河农事、香河历史,统统都是作者的障眼法。在《香河纪事》中,作者的悲悯情怀与细腻描画触及到了人性最为幽微的地方。换而言之,刘仁前在这部书中描写与捕捉的正是人性的天花板与人性的底线。
故事还是那些故事,酒还是那杯酒。然而,在这种嵌入式、传承性极强的叙事模式中,此番则更有力地嵌入到了对人性之恶的最隐蔽处进行描写与刻画。作家终于对他笔下他所喜爱的人物下狠手了:
阿根伙借喊工之机,以“芝麻粉”级别的这种小官身份,在墒沟里强奸了香玉,并以多记三分工作了收场。
“祥大少”,以赌钱、霸占其他女人、欺凌妻子致其上吊自尽的方式活着,最后终于恶人恶报而不得善终。
《开夜工》里,小叔子阿根伙跟嫂子李鸭子偷情,逼得哥哥二侉子远走他乡,这种乱伦的黑暗,也将人性中的丑恶与幽暗全面揭开。
香元在大队部勾引或强奸了数不清的妇女。在勾引寡妇来娣子时,却被自己的老婆巧罐子玩了个掉包计。
香元表面上是个风风光光的一把手,但女儿水妹却落到做李主任填房的境地,这应该说是一个悲凉不已的事,然而这一件事的背后,却竟然就是香元自己促成的,也就是说,香元对自己的女儿也是能够下得了狠手的……还是这个香元,在《村小》里,因发泄对柳家的仇恨,一石三鸟,算计了柳家……
《看场》更是将人性的丑恶引向了极致:那个外地没名没姓的女人,巧施美人计,灌醉了看场的蔡和尚,骗取了癞扣伙的全部爱情与同情,让癞扣伙以为这个女人偷粮换钱真是为了救治病危的老母,及至真相大白,竟然差点丢了性命……
李鸭子借精生子、谭驼子之妻香玉人皆可妻、来娣子为感激香元而自愿献身、陆根水在《拔菜籽》中玩手脚、在大型水利工地上强奸琴丫头……
种种人性之恶的行径,就在富有诗意的香河世界层出不穷地上演,酿造了太多的人间悲剧。种种悲剧,烛照出人性深处的丑陋与罪恶。
表面上看,十五则短篇都是借着那个时代的外壳描写人性之中的贪婪、丑恶,其实细思则可发现,人性的沉沦是否可以完全归咎于那个时代呢?这背后是否具有普遍性与共通性?
刘仁前在作品中试图表明,人性中有一种丑恶是永恒的。人,永远是一种具有原罪的生物。人,永远是一种在历经完成而又永远未完成的动物。
[1] 见《刘仁前论》,姜广平,《穿越与抵达》(文学评论集),凤凰出版社2017年9月,第122页。
二
痛彻心扉的死亡叙事
在《香河纪事》中,最为震撼的是对种种人性之恶的展现,这种展现,同时又借助于死亡叙事来展开。
在这部书中,作家描写了形态各异内涵各不相同的死亡。刘仁前在这部作品里的死亡叙事,大体可以分为:肉身死亡、爱情死亡、灵魂死亡与不死之死。
肉身死亡是最直接、最具有冲击力、也是最无可转囿的悲情与悲凉。
开篇《喊工》中,祥大少和妻子双双死亡,让这部书一下子就笼在了死亡的阴影里;《大瓦屋》里,安排了三奶奶与王先生几乎同时死去的情节;最后一篇《豆腐坊》中的柳翠云上吊自杀未果,但她的父亲柳安然却因为香元的一石三鸟的打击、儿子的出走、女儿的丢脸而感到羞愤,最终不治而亡。
爱情死亡和灵魂死亡:《拔菜籽》写的是爱情的死亡;《开秧门》的喜庆气氛,掩盖不住琴丫头的爱情死亡所带来的悲凉;而《豆腐坊》里,除了写到了柳安然老人的死亡,也写到了柳翠云灵魂的死灭。
在水妹身上,则是一种灵魂死亡:水妹在爱情死亡后,选择了一种灵魂死绝的方式,他以接受做李主任填房的方式,表明了其灵魂甘于灭绝的绝望。
肉身死亡给人带来的是悲情,爱情死亡给人带来的是悲怆,灵魂死亡给人带来的则是感伤、无奈与不安。作家在这里,巧妙地将这种不安传送到读者的内心世界,也同时在表明一个作家的写作,某种意义上就是在为社会作出救赎与拯救。
刘仁前在书写前三种死亡时,还写出了第四种不死之死:《大瓦屋》写了一个乡间女性从“三丫头”变成“三奶奶”的一生。三奶奶在隐忍而卑微的人生长河中,一直坚守着自己的初恋。但作为一个童养媳,她在饱受伤害的少女时代,却无法拥用真正的爱情,而一旦拥有了真正的爱情,却又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心爱的人,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咫尺天涯却情路永隔,直到离世时,作为爱情信物的两块铜板“当啷”掉地,而王先生再一次触碰到那两块铜板时,竟然一头栽倒在三奶奶床下,也离开了人世。作品以他们共同走向死亡的戏剧化方式,为坚贞的爱情作了一曲深情礼赞。这一种死亡安排在这部书的最后部分,形成了与其他死亡方式的对照。
论及于此则可发现,刘仁前要告诉读者的是,香河的底色绝不仅仅只是那种浪漫的风情和诗意的牧歌。在这样浓烈绚丽的香河世界中,同样有着着人性的沉沦与美好的毁灭。从这个角度而言,对人性的立体性构建,使刘仁前的香河世界增添了更为丰富的人性考量这一文学元素。
《香河纪事》结尾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温馨表达,作家最终伸出了温馨的手掌,以“痛彻心扉”的方式,以一种原宥的心态,原谅并告慰了这些家乡的人们。
三
“哀其不幸”式的现代意蕴
在《香河纪事》这里,刘仁前的写作执念有了一种新的变化,这就是作者所言的:“向生我养我的故乡奉上痛彻心扉的爱。”
这部作品,我们发现,刘仁前实现了华丽转身,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在现代语境之下重返过往乡村,以探入人性深处的凌厉,演绎出一个我们既非常熟悉又非常陌生的香河。
《香河纪事》再一次以一种文学事实告诉我们,在论列作家的写作时,不能再持题材论与地域论——也就是说,将刘仁前的作品框定在里下河文学这一范畴中,其实是不妥的。事实上应该看到,刘仁前和诸多优秀作家一样,为我们的文学地理增添了一块同样也只是邮票大小的但同样十分耀眼的“香河”。
作家主观上刻意地打造文学地理,但所达成的文学影响,并不是作家自己所能预期与作出判断的。这种艺术的悖论,已经基本成为一种定则与艺术规律。这正像这本书中所书写的人性之恶,我们如果还将此与某个时代或政治环境联系捆绑在一起,那无疑是一种非常错误的文学判断。
有论者说,《香河纪事》里有一种看不见的乡村权力对人性宰制的精神锁链。但是,这样的推论是不能放大,也不能推而广之的。否则,我们会陷于我们自己所设定的逻辑怪圈之中而无法走出来。譬如:强奸王小琴的事情我们如何解释?叔嫂通奸的事与政治、权力相关吗?柳翠云的恶我们如何解释?
论及这一点可以发现,刘仁前在这本书里玩了不少“花招”,作家让我们看到的是非政治语境中的人性的变形与扭曲。从这个角度解读作品可以发现,像阿根伙喊工、祥大少的企图、陆根水拔菜籽中的手脚、陆根水的强奸行为、柳翠云的下作表演,其实都是普通人在人性场域的真实表演。
如此一来则可察觉,抽去时代的、政治的元素,这些故事仍然每天都还会水陆道场一样地全频道上演,在这一点上,刘仁前把握得非常清晰。从中亦可看出作家敏锐的的历史感——当然,这种敏锐恰恰是以作家刻意钝化与弱化的方式呈现的。
我们曾经论述过,刘仁前是一位辨识度极高的作家。刘仁前虽然刻意将自己的作品打上汪氏文学胎记,但在这部作品这里,刘仁前以他那种特有的风轻云淡的叙事之轻,托起的是那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这一点,远没有被人们认识到。当更多的人还在追忆中书写那些民俗、民情、民风,叹惋其正在消逝或已经消逝时,刘仁前却看到了这种牧歌式的背后与深处,同样潜藏着人性的黑暗与救赎——而这一种永恒与沉重,却是那样难以跨越,难以拯救。
从这个角度看,刘仁前的《香河纪事》乃是在现代语境中重返过往乡村,它竭力抽去时代记忆与政治色彩,直接将人性的角力呈现了出来,并呈现出了一种单刀直入的力量。至于那些民俗、风情、豆腐坊、开秧门、生老病死的文化习俗,只是刘仁前在单刀直入时玩弄的一些炫目的刀光剑影,其背后,如果细细玩味,同样有着一种“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式的现代意蕴——只有这样,一个作家的文学世界才是全面而立体的。只不过,这里的怒,是怒其人性的堕落与黑暗,这里的哀则是哀其难以救赎的麻木与沉沦。当然,刘仁前作品的亮色非常耀眼,香河也不像鲁迅笔下的故乡那么萧条、冷落。刘仁前以柳安然、三奶奶、柳春雨、杨雪花、琴丫头这些纯情的美的形象,让我们在深深喟叹之余,还是稍许得到些微的安慰与温馨,也能让我们从他们身上看到香河的未来。
虽然,刘仁前在《香河纪事》中仍然好整以暇地书写着香河“昨日世界”的各种农事,以一种慢节奏的近乎黑白纪录片的方式,将香河风情全部呈现出来。但是,这已经成为他的文学世界中的一种景深。《香河纪事》已经成为一个新起点,在这个业已构建与扩张的香河版图上,再度出发,走向纵深。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