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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谍战”:超现实的魅惑与传奇(下)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收获》 | 傅逸尘 2021年 点击数:
三、 环境与物事:消解“武侠谍战”的超现实感

谍战是一种现实的真实存在,由于不被常人所知,具有极大的神秘感,即便是小说虚构,读者仍然会信其所有,这显然有赖于人物活动的环境、器物以及行为方式的真实性。武侠则可能相反,中国的武术本身当然具有相当的实战威力,但如侠客那般飞檐走壁、上天入地就是夸张与想象了,完全超越了现实的可能性。武侠小说之所以受读者喜爱,并非相信其真实性,很大的成分是侠客的侠义精神,伸张人间正义,抱打不平,除暴安民等,它补偿人们现实的缺失。尤其是对底层民众与弱势群体来说,要成为他们的集体想象,就需要武士与侠客身怀常人所不能的绝技。以武侠的方式来还原历史或现实的本相与真实显然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武侠小说在某些方面对作家的故事讲述构成了天然的限制。

海飞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存在,所以,他要寻求突破的角度与空间。海飞对人物活动,或故事发生的环境是极其敏感的。在《江南役》中,他对环境与物事的描写与革命历史题材的谍战系列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海飞的独特性在于,他没有终止于“武侠谍战”的曲折惊险的故事讲述,他要超越传奇的通俗化价值,他通过空间环境的逼真呈现,试图消解“武侠谍战”的超现实感,让读者在阅读的时候暂时忘记这是一个编造虚构的故事,进而让读者忽略“武侠谍战”与现实的距离,似乎在说,这并非一个虚幻的存在,故事发生其内,人物生活其中。比如:“井亭桥边安静得像一幅画,桥下的清湖河里传来细细的流水声音。”“桂花密集的香味在相国井水的上方盘旋。田小七之前只是在京城名家的画卷中见到过水汽蒸腾的江南,但此刻眼见着那些倒映在井水中的青砖白墙,以及挂在枝头如同灯笼一样晃荡的石榴和柿子。”“夜空繁星点点,田小七感觉秋天的江南,吹过嘴边的夜风是甜的。可是走在一条接一条的巷子里,他虽然听见此起佊伏的秋虫的声音,却也看见一扇扇紧闭的门户。”“候潮门年代久远,高大的城墙开了一个宽广的拱形门洞。城墙灰不溜秋,许多单薄的青草站在砖缝中,偶尔摇摆几下,一副正要入眠的样子。月光潮湿,土拔枪枪听见这一晚的夜风是从候潮门的门洞外边吹进来,给他带来一些遥远的潮水的气息。”“现在月光明亮,将唐胭脂脚下的菜地照耀成苏醒过来的清晨一般。这样的时候,唐胭脂还是忘不了绣花。他在绣着那朵牡丹时,听见火器局草地里的蛐蛐在深情地鸣叫,还看见一只绿皮青蛙从一排丝瓜架下一蹦一蹦地跳出去,好像是要急着赶去见另外一只青蛙。”这几段描写我是在小说开头随便挑的,小说后面这类描写俯拾皆是,无需一一列举了。这样的描写加上“武侠谍战”,会给读者以美轮美奂、亦真亦幻的感觉。

著名文学批评家W.C.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说:“詹姆斯一直忠实于这种关于真实是什么的宽泛概念,他想要在每一部新作品中寻找在以前的作品中寻找过的同样的普遍性质。虽然他显然是莫泊桑称之为‘幻觉主义者’的那种‘高级的’现实主义者,虽然他比福楼拜更明确,更一贯地寻求‘幻觉的强烈性’,而不是幻觉的真实本身,但是,他在晚年仍然想要把这同样的检验应用于自己所有的作品。”这里的詹姆斯指的是亨利·詹姆斯,写《一位女士的画像》的那位。即便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詹姆斯也仍然在追求一种真实基础上的“幻觉的强烈性”,这种幻觉在《江南役》中,呈现为海飞所极力追求与建构的诗性风格,它在某种意义或程度上消解了“武侠谍战”所蕴含的超现实感,使得故事与人物能够扎根于现实的大地。与布莱希特戏剧的“间离效果”和法国“新小说”代表作家罗伯-格里耶将情节与叙述割裂开来的方式不同,海飞是要弥合两种不同且冲突的存在,将人与环境自然地融合,这似乎又是想回到现实主义中去。

“武侠谍战”也能现实主义吗?

四、细节与人物:残酷的诗性

围绕着两个主要情节,海飞细腻地、榫卯对接般地展开了他的“武侠谍战”曲折惊险的细节描写与讲述。海飞思维的逻辑性与谍战独特的悬念设置,也包括细节间的前后无缝隙衔接让我不能不叹服且感到震撼。而在人物塑造上,与小说整体性的反类型化一致,并没有将人物形象扁平化,或者标签化,而是在发展与变化着,即便只有短短七天时间,人物也在成长和蜕变。《江南役》的人物有二十余个,无论出场多少,都有鲜明的个性,有自身生存与内心的逻辑。这是一场发生在锦衣卫与倭寇间的“武侠谍战”,其残酷性可想而知。但残酷的细节中,海飞却营造着一种诗性的氛围与存在,赋予人物以悲剧的品格,从而超越了故事,超越了武侠与谍战的传奇性,创造和丰富了类型文学文本的文学性。

1. 离开,“人”的觉醒

田小七是《江南役》的主要人物,他是锦衣卫北斗门掌门人,千户大人,受皇上之命,带着他的奇形怪状的兄弟——京城菜场的屠夫刘一刀,卖女人香粉和手绢的唐胭脂,头颅硕大、矮胖粗壮又擅长挖地道的土拔枪枪,前往杭州,取火器局总领赵士真赶写的火器论述新著《神器谱或问》,并确保赵士真的安全。这几个人,包括田小七,都是在吉祥孤儿院一块儿长大的,他们的父亲都早已死在辽东抗击倭寇的战场上。海飞一定是下大气力想写好田小七的,因为这部小说对海飞的最大魅惑就是来源于对锦衣卫的艺术化想象。遗憾的是,我以为这个人物并不是《江南役》中写得最好的人物,他似乎被海飞概念化与类型化了,尤其是在四分之三左右的篇幅里,他基本上没有什么自我,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思虑严谨周密,什么样的意外细节他都能事先预料得到。最紧要处一定会有他的身影,飞来飞去的田小七的个性存在并没有充分呈现出来。他的精彩之处是在结尾,但不是体现在与赵士真的女儿赵刻心之间的含蓄的爱情上。赵刻心太含蓄了,她没有完全倾心于田小七,更没有唤醒,或者说令田小七从无恙的爱情中跳脱出来。田小七在与皇帝的对话中已经感觉到无恙被杀,但他不愿承认这样的现实,一直活在回京城后将其从昭狱中解救出来的想象之中。倒是吴越酒楼的陪酒女柳火火,写得更富于世俗的人情味儿。甘左严一直沉湎于对春小九的爱情与救命之恩中不能自拔,但柳火火的大胆泼辣与直率最终感化了醉生梦死般的甘左严。

田小七的精彩之处,或者说深刻之处体现在与皇帝朱翊钧的内心冲突中。

八月十五钱江大潮。皇上率百人队伍前来观潮并参加六和塔重修完工庆典,事前却没有跟地方官员打招呼。这时,杭州城东的望江门和城西的凤山门发生爆炸,并有倭寇张贴的标语:“炸开杭州城,一门接一门!”田小七决定去艮山门,拦住城门外的皇帝。但朱翊钧执意前行,田小七便要先去城门试试。倭寇三支弩箭飞向皇上的车厢,激怒了朱翊钧,他要走着去六和塔。田小七护卫着皇上,一路上与倭寇厮杀,并希望朱翊钧实现诺言,回京城放出无恙。朱翊钧说,她必须认罪,而不是试图越狱,罪上加罪。田小七被倭寇刺中一刀,说,皇上是不是杀了无恙?在倒下之前,他凄惨地说,你言而无信,你杀了无恙。余船海的冷箭这时对准了田小七,赵刻心挺身为田小七挡箭,田小七反将她抱起,在地上翻了个身,背上中箭。皇上问田小七,要不要跟我去登六和塔观潮?田小七说,我累了,我就留在塔底,看着皇上登塔。这时,在混乱中,田小七又被受倭寇阿部欺骗的孩子金鱼刺了一刀。连遭重创的田小七在赵刻心和昆仑的搀扶下登上六和塔,站在了皇上身边。皇上说,天卷潮回出海东,人间何事可争雄。田小七看了一眼赵刻心,心想,岁月易老,人间又何必要争雄?皇上说,一切都结束了,跟我回去。田小七淡淡地笑了,将被金鱼用刀割破了的飞鱼服用力扯断,扔向风中,说,皇上,我可能已经回不去了。这无疑是句双关语,人回不了京城,心也回不到皇上身边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以生命效忠皇上的田小七看着远去的贵妃和国舅的背影对皇上说,杭州城之前那些被蝙蝠劫走的孩子,民间传言跟太子有关,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真正的幕后策划,是郑贵妃和国舅爷郑国仲,他们兄妹是想借此暗中嫁祸于太子,让福王上位。让田小七想象不到的是,皇上却说,我什么都没听见。田小七你还没学会做人。做人的最高境界是,很多东西你不能刻骨铭心,要学会把它烂在肚子里。这是政治,即便是英雄,田小七也不懂这些。无奈之下,田小七说,杭州真好,章台兄一路保重。皇上知道,田小七叫出了他微服在欢乐坊赌博时使用的名字,而没叫他皇上,那是在真正地向他告别了。

田小七终于觉醒了,这是跳脱了皇上的工具后的真正的人的觉醒。全身是伤的田小七经过七天的生死搏斗,不但战胜了倭寇等敌人,也战胜了为之骄傲不已的自己,或言之提升了自己的人生境界与品格。

2. 刘一刀之死,英雄不再

刘一刀是京城菜场的屠夫,他的英勇与忠心及武功显然超越了他的出身。对田小七而言,更是他此行最为得力的助手。遗憾的是,他在土拔枪枪被骗离开后,前去追赶时中了倭寇的埋伏,被大卸八块,身首异处。他的死,诠释了此后再无英雄。

刘一刀死前的内心世界并没有得到展示,他的言语也不多,与土拔枪枪性格完全相悖。土拔枪枪被倭寇首领灯盏假扮的、瞎了一只眼的贫苦女人杨梅所骗,身中藕粉毒,在灯盏的逼迫下,他用赵士真刚写完的《神器谱或问》换取解药。丑陋自卑的土拔枪枪第一次得到了女人和女人的爱情,身心焕发出从未有过的自豪与激情,不惜背叛田小七和皇上的使命。赵士真中了毒镖,不省人事,土拔枪枪骗赵刻心,让她带上《神器谱或问》去万松岭换解药,结果,只身一人与倭寇头领阿部火拼。多亏田小七带着刘一刀及时赶到,杀败倭寇,救出赵刻心。土拔枪枪承认这事是他干的,刘一刀说,你这是死罪。土拔枪枪说,我不怕死,我只怕自己活了一辈子,也没有一个心爱的女人。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走了。刘一刀去追,唐胭脂拦他,人都走了,心可能也散了,你去追他回来又何必?但是刘一刀说,让开!土拔枪枪要带杨梅去衙门,杨梅说我要是不去呢?刘一刀走了进来,说,去还是不去,先问问我的刀。杨梅撕下面具,是灯盏。阿部将门在外锁上,屋子里钻出许多倭寇,刘一刀与土拔枪枪奋力拼杀,身受重创的刘一刀最后抱住土拔枪枪将他扔出屋外。土拔枪枪在浓墨重彩的雨帘中回头时,看见屋子里的刘一刀正用整个身子挡住破败的窗口,而很多刀子正向他接二连三地砍去。刘一刀把眼睛闭上,朝窗外的土拔枪枪凶猛地喊了一声,快走,不要回头!刘一刀被卸成八块,割下的头颅漂浮在一个水塘里,田小七游到水塘中央将其抱了回来。

刘一刀嘴上不说,但他一定是懂土拔枪枪的,在土拔枪枪决意以死去换取一个自我的人生的时候,刘一刀挺身而出。他要在自己的兄弟最紧要的时刻出手相助,表现出他的宽容与义气。之后的以死相搏或许别无选择,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选择的是将兄弟抛出窗外,用自己的身体堵住倭寇。他的行为,当然是极其英雄的。刘一刀之后,奢谈英雄。

3. 土拔枪枪,说白了,他就是个想活一回自我的俗人

土拔枪枪长得矮胖粗壮,头颅硕大,是一个因丑陋而自卑的男人,被女人看不上不说,还要被男人所挖苦嘲笑。他不但不是一个成功的人,甚至还背叛了田小七,以及皇上交待的使命,客观上成为了倭寇的帮凶,直接导致兄弟刘一刀因他丧命。但从小说人物的角度论,我觉得他是海飞在这部小说里写得最好的一个人。其实他是被海飞最标签化,或称之类型化的人物,但他的内心的丰富性与变化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因此而成为一个佛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所称的“圆型”人物。

佛斯特说,“扁平”人物在十七世纪叫“性格”人物,现在他们有时被称为类型或漫画人物。真正的“扁平”人物可以用一个句子描述殆尽。他的好处一是易于辨认,只要他一出现即为读者的感情之眼所察觉;二是易为读者所记忆。他们一成不变地存留在读者心目中,因为他们的性格固定不为环境所动。而“圆型”人物绝不刻板枯燥,他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活泼的生命。狄更斯的人物每一出场给人的感受都单调如一而奥斯汀的人物则颇富新意,尤其是在对话中结合得那么巧妙且能相互辉映而不着匠痕,可以适合任何情节的要求,显得特别逼真。按照这理论,《江南役》中,刘一刀、唐胭脂、赵刻心、浙江巡抚刘元霖都属于“扁平”人物,田小七如果没有结尾处与皇帝的碰撞,也将被列入此类。

土拔枪枪举一把黑魆魆的铁锹,也是英勇善战,为田小七出力不少。他在西湖里的三号花舫船上被一群公子哥嘲笑,动了手脚,打了人砸了船,从而认识了杨梅之前也属于“扁平”人物,但当他要与杨梅搞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之后,他就开始“圆型”起来,他的每一次出场连几个日夜相伴的兄弟都感觉出了不同。土拔枪枪之所以能看上瞎一只眼的贫穷女人杨梅,实在是他作为男人被压抑得太久,而且他敢做敢为,不顾一切地去追求爱情。当他发现干尸,一只眼睛是瞎的,是真正的杨梅时,土拔枪枪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在陈留下眼里,他好像是疯了。最后,连一向严谨的田小七也说出了与其一刀两断的重话。这是一个卑微的底层人物的悲剧。如佛斯特所说,表面看起来简单平扁,从不需要多作介绍就可辨识,但又不乏深度,你可以在他身上挂上某某标签,但是他却并不为这种标识所限。

值得讨论的人物还有好多,无赖陈留下、守戍军副千户薛武林,尤其是后者,他的前史与当下的复杂性,让他更接近于“圆型”人物,包括反面人物倭寇余船海、灯盏和阿部,其实也都有不少可以谈论的话资。

五、浓重的英雄情结使然

二〇一九年四月,海飞写完《风尘里》的时候说,“我幻想着十年以后,田小七或许会是一个真正的锦衣卫英雄。如果我们穿越时空终有那么一天偶遇,我一定会对他刮目相看。”没读过《风尘里》,不知道田小七在万历三十年八月带领几个弟兄前往杭州,执行皇上交给的取《神器谱或问》,并确保赵士真的安全的任务是否当真是在十年之后。又或许,其间夹杂着诸多无法尽述的历史隐秘与忧伤,但可以明确的一点是,此时的田小七确已成为海飞所期待的锦衣卫英雄。(完,全文刊载于《收获》长篇2021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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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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