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以鸟兽之名》:理想主义的逆行与高贵精神的实验
孙频在谈到自己创作这部作品的初衷时说:“这个时代正变得越来越物质化,越来越快速,所有人都在追求更文明的、更物质化的、更快捷的,起码能代表当代文明的一些东西,大家都在追求这个。但是我觉得,就是因为在这样一个社会趋势下,才一定会有人逆行,才一定有人背道而驰选择反方向,向那些古老的、蛮荒的、寂静的地方去寻找、去写作。我这本书选择的就是这样一个方向,我是逆行的,是往回走的。我试图与那些最古老的东西,与最古老的时间痕迹发生一些连接,在这个过程中,看能不能找到关于人的新的发现。”
“我是一只很不像样的鸟,一只寒鸦——一只卡夫卡鸟(kavka,穴鸟),我的翅膀已经萎缩,对我来说不存在高空和远方。我迷惘困惑地在人们中间跳来跳去。我缺乏对闪光的东西的意识和感受力,因此,我连闪光的黑羽毛都没有。我是灰色的,像灰烬。一只渴望在石头之间藏身的寒鸦。”(古斯塔夫·雅诺施:《卡夫卡谈话录》,赵登荣译)。《以鸟兽之名》里的游小龙是一个十分复杂神秘的人物形象,很像卡夫卡的“一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游小龙的困扰就是“我是谁,我怎么变成我现在这个样子?”这是游小龙走不出的樊笼,也是大多数人的茫然困惑。游小龙虽然籍籍无名,年龄不算太大,阅历也不是很深,但是游小龙特殊之处在于对大山的特殊情感,这种成长经历造就了他对自我存在的敏感和高度自觉。他好不容易从大山里出来,又总是不断地去回望大山,试图去审视和确认自己的身份感。这些从他一丝不苟,严谨得体的衣着装扮,喜欢说标准的普通话,沉迷赏花饮酒,心仪山涧野趣,以及一次送还圆珠笔,一次送还出租车司机十元钱等言行举动,能够强烈地感受到,一个从深山里走出来的人在逆行中所幻想追求的理想人格。“想从最贫贱的根子上长出一个高贵的人,就像在自己身上做一种实验”。《以鸟兽之名》以游小龙和一群从山上迁徙下来的山民为核心,就一个人在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的沧桑变迁过程中,如何寻找自己的身份感,提出了苛刻的思考。
随着时代的发展,现代文明的进化,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生息繁衍在大山深处的山民,开始面临重新安家落户的纠结与抉择,由于受子女教育、就业生存、民生保障等一系列问题,搬迁下山是严峻的现实,也是唯一的出路。来自深山,融入县城,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往返审视,在城市化进程中折射出人与自然,人与乡土,人与人之间新的矛盾与困境。《以鸟兽之名》是一部关注山民如何艰难融入城市文明,以现实主义题材为背景的小说,由于作家运用方言、鸟兽、森林、花草、月色、地名等诸多跨文本艺术元素,组成了色彩缤纷而具有浓厚乡土风俗气息的画卷。
《以鸟兽之名》亦是一部变迁之作,游小龙游小虎双胞胎兄弟、平原与山民、异地搬迁、乡村与县城、落后与文明、古老与现代,在时代发展的变迁裹挟里交织碰撞。然而在变迁之中又有许多不变,如从山上搬迁到县城的山民的生活习俗、方言土语、固守一隅的思维方式等。令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从山上搬迁到平原县城的大足底小区,已经住在楼房里的山民,依然要在野地里围一个简陋的露天厕所解手;已经住上楼房了还习惯像过去一样聚到小区门口,一到午饭时间,每个人手里抱着西瓜大的碗,边吃边聊,像集市一样热闹。
《以鸟兽之名》中对于自然与乡野风俗的书写,使孙频的跨文本写作得到了无限延伸和扩展。大山里的森林、花朵、鸟兽、方言、地名、夜色、月光……仿佛注入了灵性与神性,诗性与野性的迷人气息,令人对古老沧桑的乡野风俗无限痴迷神往。仅仅听到村名就令人着迷:大足底、大游底、大岩头、大塔、柳树底、木瓜会、佛罗汉、杏坛、青岸……这些有着诗意地理意义和优美名字的村落,像珍珠一样镶嵌在大山深处的褶皱里,也镶嵌在孙频的文本中,闪闪发光,熠熠生辉。
这些年里,孙频创作了许多与县城密切联系的小说,县城既是孙频取之不竭用之不竭的创作资源,也是小说人物选择逃离的地方;而到了《以鸟兽之名》,县城既是逃离者的休憩归宿地,也是城乡结合与冲突的夹缝地带。另外孙频之前一直以关注底层女性而著称,而到了《以鸟兽之名》,却是以回归乡土和忍受孤独的男性为主要角色的呈现。“这中间的变化不只是一种情节的翻转,而是心境和审美意义的。县城是一座城;到北京、郑州和杭州去,县城又被无数的乡村拥着。这是中国县城的空间现实——“乱”,也可以说是蓬勃着活力。而县城的时间,在孙频小说对应着小人物的生长史。各自的县城都生活着自己的亲人,面对自己和亲人的县城,作家自然会收敛起居高临下慈善主义的优越感和同情心,而代以诚实的人道主义的共同命运感。这是孙频小说的动人之处。”(《关于县城和文学的十二个片段》何平《花城》2020年第3期)
《骑白马者》围绕探秘“听泉山庄”,寻找田利生为背景,在现实存在与虚幻梦境之间,展开“我是谁,我在寻找什么?的精神世界漫游。护林员、养蜂人、老井、刘天龙、独臂男人、种莜麦的兄弟、放羊老人、田中柱、拉偏套的女人、木材厂、阳关山、山水卷、花前村、听泉山庄…… 一群隐秘在山林里,被大山困住,又甘愿守望大山的群像浮出水面。
《骑白马者》像一位隐士吟诵着一曲时间的骊歌,沿着时间的隧道向着过去逆行,出走与归来、亦真亦幻、亦步亦趋、移步换景、追忆陈年往事,唯有山林如海,明月高悬,无边无际的孤独、衰败……时间静静地埋葬着一切。“我”一次次走出大山,又一次次重返大山,时间流逝了,而“我”依然和大山在一起,与孤独在一起,守着大山,重温童年时光,大山是“我”的根之所在,魂之所系,血脉之所牵。吕新说:“我认为一个人的童年,才是他真正的惟一的故乡。故乡就像母亲,亲生的只能有一个,其余的都不是。”“我”是从大山的木材厂走出去的,大山是“我”童年的诗意栖居地,也是“我”一生的精神故乡。就像老井的独臂儿子,大山既是逃离的地方,也是疗伤的家,更是安葬血肉的墓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最后在田利生留下的废墟上,重建“听泉山庄”,打造江南园林,尽管是一个失败的理想主义者,但是“手心里空无一物,心中却万般宁静柔软。” “我”只有回归大山里虚静的岁月,才能使一颗漂泊的灵魂得以妥善安放。宁静欢喜,我心静好。
《天物墟》是一个人从山外发现山林,进入山林修行的过程,并且在修行中逐渐寻找自我,确认身份感的一次砥砺逆行。“我”因为父亲临终前的一句话“抽空回趟老家吧,回去看看。”在安葬父亲骨灰的时候,与一身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民间文物专家老元相识。老元是老一代坚守精神故乡的典范,理想主义的逆行者。所谓高手在民间,借助隐居于深山的老元,使“我”开始重新认识审视自己,我是谁?在探秘古迹文物中与时光倒流逆行,回到山林和远古时代,使“我”的精神与人格获得了一种自我的成全,脱胎换骨的嬗变。
《以鸟兽之名》中的游小龙,《骑白马者》中的田利生,《天物墟》中的老元,与三个不同的“我”之间,建立起一条隐秘的精神通道,在这条通道上,是理想主义的逆行,是精神贵族的追求。这条通道有桃树集体出击的凶猛艳丽;有大雪一样的月光倾盆而下;有夜色一样的秘密宁静柔软;有被时间挤压的古老村庄;有逆行倒流的虚无缥缈;有重建废墟的理想主义者;有灵魂自由独立的世外桃源;有美玉君子的温润品质;有阴凉远古的沧桑目光;有动物、植物、文物;有夕阳半山、明月欲上、飞鸟远去、林木敛烟徘徊……
山中无甲子,岁月是怀抱。纵观《以鸟兽之名》里的三篇小说,人与山林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作品叙写了许多出入山林的山民,比如游小龙以及从山林搬迁到平原县城,生活在大足底小区楼房里的山民。这是一群离开大山以后,失去家乡,再也回不去山林的代表。另一种人是《骑白马者》里的“我”,离开大山,进入现代社会,最后还要逆行重返深山。第三种人是《天物墟》主人公永钧,从山外偶然发现并走入山林。第四种人以老元为代表的,生在山林,长在山林,在山林里生活了七十年,终身没有离开过山林的老人。这些山民从地理空间到精神空间,从时间变化到空间迁移,沿着山的脊背、河的脉搏,一路探寻,大星在野,鸟兽在林,人则永在途中。山中岁月长,林深不知处。流年笑掷,未来可期。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