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贤 《此间》:与一只驯鹿的交谈
事实上,我与希贤的交往并不多,只有两次或三次的见面,大约还是两次,一次成都,一次北京。但初见于成都时,就有一种很熟悉的朋友的感觉,仿佛相识已久。“翱翔的苍鹰是一道闪电——/立于光芒中心”,“静夜、星影、远水荒山/你渴望的一切。/在细微描述中下沉”,“你停下来/忽然走上前,和一头驯鹿交谈”,这些诗句明明暗暗,多么像我们初识的那晚。久远的,被我们遗忘了的时光,它们借助于文字又回来,呵,是你,这么久,我们怎么可能让陌生成就桥梁,我们怎么可能任由猜忌横亘于我们中间。
不会的,我相信你说出的,“我是静置的灯盏/微弱灯芯可挑起整座山冈”。
我们曾相约,一起登山。这在第一次见面就相约真的是有些奇特。但好像自然而然。好像我们已经约了很久一直等着实现呢,不过这次相约是一次提醒罢了。现在俯读这些白纸黑字,我仍有一种恍惚之感,也许,真的应该还将这篇文章命名为——“峨眉山上雪”。
峨眉山上雪,那样的景象又是怎样的呢?
金顶上的雪,你从来没写过,我从来也没看到过。
只在母亲的描述中,或者是记忆的描述中,我一再地创造着它们,好像那些句子不是经了她的手,而是我心中原来就存有的,只不过由她说了出来——
黄昏渐近时山野小苍兰溢出的白/锋利的,即将陨落的白/如手中划动的断桨——/那些可能拥有却并未拥有的/卧在冬雪之上/度过了寂静的一生
在她的另一首诗《小镇》中,她说出了“神钟爱的三样事物——/枯萎的花、静默的书、少女的微笑”。那都是转瞬即逝的事物,花不可能一直新鲜,书不可能不被读者翻动,而少女不可能不会苍老,那微笑着的或许也会被其他不可想见的表情所代替。但是,诗人仍是小心翼翼地捧出了神的所爱,当然也是她之所爱。相比之下,峨眉金顶上的雪,也许还会持久一些。会么?它会持久地等着我们吗?
“我拥有云朵的名字/或蜡烛的肉身”。就是这样,云朵有名字么?蜡烛燃尽,它的肉身又在哪里?在希贤的诗中,你会见到虚与实的交替,那是一种刃上之舞,像电影《红棱艳》中的那位用足尖传递艺术的女子,她也停不下来了。到了后来,也许每位向内挖掘的女诗人都会如此,她已与她的文字长在一起,无法停止,无法剥离。所以那样的句子写出来——
我的诗行在人迹罕至的荒原/形容词最先倒下,其次是动词/名词站立。光明处/朝圣者种下勇敢的名字在两座岩山之间/失却的土地仍有未埋葬的谷物
当然,这首《回到岩石》的诗中,也写到了鸥鸟,相比于岩石而言,动的,不动的,飞翔的,静止的,它们联系在一起,而“我”,或者和他们一一道别,或者,变成了他们。在“我”与“他们”之间,诗人的“心”与“物”可以互换,这样的书写中,心、物一体,心物不分,可能从某种隐秘的意义上,它在强化着诗歌的本源!
心物之间,无有间隙,物我同游,乃至物我一体。这可能就是诗的。在对象中发现自我,将自我放入对象中与之联系,诗人强调的是这种联系,而不是小说家的对象化的隔离,这个意义上,小说家是对他者的叙述,而诗人则是自我的剖白,而后者所强化的一体观,人与物、心与物的共同体意识,则更加倾向于自然,也更源发于自然,这可能也说明了小说为什么是历史后来的产物,而诗歌则是一切文学的起源。“但愿我看懂了沉默和咆哮的同一性/但愿我还能告诉你/一些藏着秘密的事物潜移默化成了/花朵”。当然这个“花朵”也是隐喻的,很难将之看作是实体之物,虽然它可能就是实体之物,但那实体之物不是也一直在消渐,如若我们不是将之写下,不是将之在纸上以另外的方式永久留存?
永久留存的事物,相对来讲,在希贤诗中常常出现的意象——也是实体之物——是“星辰”。是呵,相对于稍纵即逝的事物,希贤的诗中写到了许多星星、星辰、星宿、星光,她仿佛是试图以此证明世上的亘在的事物,而在写它们的时候,她也将之拟化为与己相关的事物,而不是外在化于诗人的事物,所以“此间”的把握很讲分寸。但是也有大量的溢出。比如,“我是暗夜涌动的鸠酒/你饮下它,如啜饮寥落天际的星宿”;比如“那些空荡房间诞生的岩石/如鲸群历数头顶上方忠实的星辰”;比如,“让手握星星的孩子/独自穿过天井”;比如,“群山于夜色中起伏,星星收敛翅膀/你醒着,她就不肯睡去——”;比如,“我爱你眼里盛放的蔷薇花束/黑夜与白昼,镌刻每一粒星子的光辉”。还有——
于光明中痛饮。我捧起/你枯槁的脸,一遍遍用歌声唤醒/这洋流深处的沉睡者/这安宁的人,一直怀抱着星光/
这首直接以《星光》命名的诗之片段,给了我们一个“怀抱星光”的“安宁的人”的形象。这一形象何尝不是希贤本人。星辰是诗人的置身的背景,也同时是诗人内心的光明。无论是“湖水泛着冰冷的光/尘世的一切盘旋上升而星星下沉”的喧嚣,还是“星辰自银河系溢出/废墟上渐渐生长出星云/一如所有业已完成的事物/在夜晚觅到归宿”的静寂,抑或是“隐没于苍茫边界/又身披星光升起/在我们仰望的地方起伏”的生机,还是“我的悲伤来自于那深处的/坟茔、飞逝的窗棱,以及/高不可问的古老星球/内凝而强大的,是苍生悄吟的珍贵时辰”的高蹈,无论讴歌还是低吟,都言说着盛大的生命中不朽的部分!与此同时,诗人也俯视和凝神于那些细小的,不为人所见的,或者是被人屡屡忽视的事物,比如红松鼠、松鸦、鹭鸶,比如刺槐、香椿和楸树,它们与岩石与星辰一样,让诗人体味着宁静的时刻里那美妙的存在。这就是“此间”的意义吧——诗人的使命,就是以领受之心将之一一展现出来。
希贤走过不不少国家和城市,在北爱尔兰、在斯里兰卡,在斯德哥尔摩,在伦敦,都曾留下过她的诗篇,但与众不同的是,她的诗中的心象仍是远远大于地理,在她的诗中,我们看不到具体的标志性的风景,与我们相遇的只是经过了诗人沉淀与幻化后的心境,所以,那些地点,她一一走过的地方,只是她诗歌写作的触媒,它们闪着特有的光泽,独属于诗人的语言找到了她,同时也赠送给我们。
现在我可以潜入一首诗的内部/看梧桐影木、波旁香根草交头接耳/听小豆蔻和胡椒彼此打趣/它们让我想起在山中被柏木林环绕的日子/轻盈、纯粹/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是呵。我们多久没有进入一株杜鹃的内部了?我们多久,没有停下来,与一头雪色牦牛交谈?从三台山街那棵月桂树下一路走来的诗人说,“当黑白世界只剩下星空闪耀/澄莹的月光宛若母亲温柔的双目/足以照亮我以绝望的姿势/把你书写在寂寂无名的星群之中”。今年的峨眉山顶还下雪吗?从来没有发生的,没有见过的,但凭借于诗句却曾经发生,一直发生着,当雪片一样的纸被印上文字而从打印机中一张张地诞生出来时,我知道,那些雪已经开始等待了。它等了那么多年,那么久,等着一直想念着它要去看望它的人,我们!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