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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韵《北方厨房》:食育的恩情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文学报 | 吴言 2021年06 点击数:
有时想,这些年蒋韵是靠什么撑过来的?蒋韵本人比照片还要瘦弱,拥抱的时候,单薄之感从手臂传导过来。这样一副肩膀,谁忍心让它去担重担?也不应该让它去扛生活。可是,那片天硬是被这副肩膀撑起来了,它迸发的力量超乎人们的想象。一位前辈这么说:“所有见了蒋韵的人都觉得应该照顾她,可她却把周围一大群人照顾得那么好。”前辈还特别强调:“全世界能做到这样的人没几个!”不仅如此,蒋韵还在不断推出新作。写作的人都懂得,写作能力是一回事,能不能写出作品是另一回事,很多时候是要看作家的抗干扰能力,现实中让写作中断的事简直太多了。去年九月,长篇《你好,安娜》出版余音犹在,蒋韵说又写了两个作品,都给了《收获》,其中一个中篇就要在第6期发了。我想,那另一个也最有可能是中篇吧?一问,她说不是,是长篇非虚构——原来就是这部《北方厨房》。当时在场的人,不单是我,心里都动了一下,涌上了后来很多人都表达过的对蒋韵的钦佩。那次蒋韵还说,自己比年轻时写得快了——她是怎么做到的啊?

我想,是因为蒋韵得到了很多爱吧。前半生爱的储备足够,才能应对世事的变故。通常人们会觉得这爱大部分来自爱情,蒋韵当然有着志同道合、传为佳话的爱情,但更具基础性和决定力的,实际应该是亲情。年事越长,越觉一个人原生家庭的重要性,若缺失了亲情之爱,有如失去先天的元气,补益起来非常困难。这一点在蒋韵的《北方厨房》得到印证,爱这种空泛的概念,在日常中变得具体,就是通过一粥一饭、一菜一羹这么传递的。蒋韵有如带了丰厚的妆奁,踏上自己的人生路时已很富足。

一部家庭烹饪史,也是一部百年女性简史。这个家亲情的源头是奶奶——如果不是蒋韵这样的作家回顾梳理,诉诸笔端,我们会忽视奶奶这样一个目不识丁、裹足缠脚的旧式女性,会对一个家庭起到的决定性作用。

在开篇处蒋韵写了奶奶其实没有名字,只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次人口普查中才有了自己的名字。这个不经意的细节,道出了那一代女性的命运,她们注定是湮灭在历史中的一群人。蒋韵没写奶奶的出生年月,推算起来是辛亥革命前后。那时已有一些女性开始在历史中有了名姓,但绝大部分妇女,还是顶着“奶奶”这个头衔终其一生。尽管书中用了两个章节书写奶奶的主厨时代,但我想仍不能道尽这一代人所经历的历史——朝代更迭,烽火战乱,饥荒动荡……奶奶不仅在寡居中将自己的孩子养育成人,卖房鬻产也要让子女接受良好的教育,还襄助儿子儿媳带大孙子辈。小脚把奶奶囿于厨房一角,这里是她们一辈子的职场,奶奶做得尽心尽力,出色圆满,用一餐一食为这个家立起了形制,抵御了时代的动荡。蒋韵的家是那个年代比较典型的中国家庭,如果一个家没有奶奶这样的人物,必定非常风雨飘摇,家不成家。刚好在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前,奶奶退场了,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这部家族记忆里,蒋韵没有写,为什么自己会姓“蒋”?因为她父亲这一系应该是孔氏家族。我也从未在她的履历中看到过“蒋韵”是笔名,而奶奶正是姓蒋,可理解为随了奶奶的姓。不管怎样的原委,这着实让人欣慰,当初那个无名的奶奶,毕竟让自己的姓延传下来,也是对这代女性的纪念吧。

到了母亲这一辈,开启了职业女性生涯。因为有奶奶的襄助,得以“职业”得纯粹。实际在奶奶主厨时期,也是能看到母亲的身影的,不过是副手位置。作为1930年代生人,传统深入骨髓,总有回转到厨房的时候,只待时机来临。最初是奶奶离世,儿女需要,唤起了厨艺天赋。再就是第三代孙辈的出生,当初有奶奶协助育儿而未充分施展开来的母性,在外孙女身上二度爆发,比自己当母亲时更甚。为外孙女执厨用的是眼科医生的认真,在另一篇散文《青梅》中蒋韵写过,为了满足外孙女请客的荣耀,母亲不止做饭,用餐的碗都换了两回。最终外孙女远走异国求学,母亲再没有了做饭的心劲,甚至成了老年患病的诱因。老之将至,一个人用失忆抵抗着对亲人的思念和对人世的眷恋,看着让人不忍。到如今,这份爱原封不动地让蒋韵复制到了自己的外孙女身上。从奶奶开始,这个家族里由几代女人构筑的母系链条,保证了爱完整纯粹地、毫无损耗地传递了下来,虽为常情,但并不常见。人们常说的“无条件的爱”,就是这个样子吧。

到了蒋韵这里,她自觉地将自己从“主厨”降格为“主妇”。去年我才知道蒋韵是不下厨的,想一想,如果蒋韵的生活是烟火蒸腾的,那她作品的气质一定不会这样清逸。有两代女人在背后的付出和养育,即便在非常传统的北方,也可以出现一个不下厨的蒋韵吧。家庭允许,时代也允许。蒋韵是位好主妇,因为那么多的朋友在他们家里获得过精神的养分,父母家的美食,自己家的简餐,只是友情和文学的载体。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因为家庭的支持,文学的佑护,可以说蒋韵在此后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可以同世俗保持距离,一心向文,追求自己的精神生活。蒋韵是幸运的,也是她自己坚守的结果。

可是一个人需要承担的,并不会因此减少。2014年,是蒋韵的退休年龄。男作家通常在这个年龄酝酿着“变法“,蒋韵也有变化。这一年她写的作品《晚祷》中,厨艺成为情节的重要推力,这在以前的作品中是少有的。厨房在女作家眼里,重新焕发了意义。此后家中发生的大事,让蒋韵有几年的时间沉寂。再度复出,人们惊叹于蒋韵的耐力。这以后的每部作品里,几乎都写到了餐厨饮食——《水岸云庐》是开在黄河边的餐厅,《你好,安娜》有很多篇幅写中餐、西餐,《我们的娜塔莎》中西餐成为人物连接的纽带,直至现在这篇《北方厨房》,彻底让厨房成为主场景。无独有偶,另一位蒋韵同时代的作家王安忆,在最新的长篇《一把刀,千个字》中,也将餐厨置为小说的中心位置。厨房炊事作为写作素材的变化和深入过程,其中也隐含着女作家对女性身份的认同问题。年轻时候的职业女性,特别是女作家,向往的是自己的一间屋和精神的独立,岁月淘洗之后才能从厨房看到生活的本质和内里。年轻时追求理想与浪漫,最终发现,一日三餐里才是生活的架子,一箪食一瓢饮不去将就,这架子就倒不了,就能抵御外面的风雨。

到蒋韵接过奶奶和母亲的接力,开始肩负起一家三代生活的时候,我们这个时代因为专业分工的缘故,已经有了庞大的家政服务队伍。这些当然都是女性从业者,蒋韵称为“阿姨”,在严歌苓的《非洲手记》中,称为“女管家”。实际“管家”更能说明这份职业的性质,管了一家人的胃,可不就是管了这个家!很多人都得承认,家庭生活质量的高低,常常取决于这些阿姨。但是没有人像蒋韵这样,将家里的阿姨称为自己的“贵人”,哪怕在文学道路上,也没看到她称谁为”贵人“。这些女性是可敬的,她们用自己的劳动帮着蒋韵撑起了家,同时也支撑着自己的小家,还在社会分工的不起眼的角落里支撑着整个社会的运行。“阿姨们”使得这部女性简史跨越处家庭边界,有了更多的社会性。还有一个令人感动的细节,蒋韵父母家最初用的阿姨,是李锐插队时的房东。上世纪八十年代,家政业不发达,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找到帮手。现在,房东一家已成为他们的家人。

当初曾想,不下厨的蒋韵会写出怎样的厨房?没想到一部厨房简史,被蒋韵写得杂花生树,葱郁丰饶,。那么多的历史和人物,都能通过吃食串联起来,让这部作品透着厚重的历史感。父系母系的孔蒋两家,在河南可算是世家,从吃食看就比普通百姓家讲究,家史也更丰富。家传通过味蕾传承下来,化作细胞记忆,几十年后的今天,在蒋韵的笔下复活。文中常出现“记不清了”的字眼,让读者和作者同为逝去的历史遗憾,但又同时反衬出这种纪录的价值和意义。

纵向是家史,横向蒋韵挽结了很多枝叶,那就是因餐食聚在一起的父辈、同辈的友谊,自己的老师,文坛友情,少年伙伴等,地域也扩展开来,大洋彼岸,东北密林,还有这个城市里业已消失的涧河滩,将厨房史事写得纵横开阔。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也肯定是浅的,真正深入的友谊总会同食物的记忆掺杂在一起。

这篇非虚构从某个侧面看,能看成蒋韵的部分自传。伴随着食物的成长记忆,在她以前的文中不多见。也可以说,她以前着力的是小说,并不愿意在散文中过多消耗自己的素材。到如今,却只能有一部实打实的非虚构,才能道尽记忆的角角落落。我想这部非虚构作品,在蒋韵的作品中应该占有重要位置。它还是一篇丰富的创作谈。蒋韵很多小说中的原型都能在这里找到,能看到《你好,安娜》中的姐姐丽莎的影子,还有《水岸云庐》中的母亲,娜塔莎更是确有其人。非虚构和虚构,纪实与小说,互相映照,让我们对作家的创作脉络有了更清晰的认识。那些小说中的人物,因此更加有根有袢,更有生命力。

《北方厨房》当然还是一部菜谱。我已经想要迫不及待地试验文中写的一些菜肴了。而且我重新审视了自己对厨事的态度,对比之下,才发现我们的生活多么潦草,表现在对食物的凑合。我们这代人,对待炊事总觉得迫不得已。这样的结果是,用各种半成品速食养育大的孩子,很自然地成了外卖、快餐的拥趸,更容易接纳西方文化,在异国求学留居的可能性更大。所以,食物不仅仅是食物的问题,实际包含着更深层面的文化认同。

一部厨房的烹饪史,本是热热闹闹,烟火气十足,可是所谓盛宴必散,人世的零落也是从无法聚集的家宴开始的。所以这部非虚构更多的是一种纪念,流露着蒋韵作品惯有的伤感。写到最后,蒋韵甚至发出了悲音:人啊,不配过好日子!在结束语中,主宰万物,决定物种存灭的,竟然是人的舌头,读了让人惊心。新冠疫情还未消散,我想这样的观点没人能否定。“告诉我你吃什么样的食物,我就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是有道理的。对于蒋韵,越来越窄的食物链,对应的是她瘦削的身形,也反映出一种精神洁癖。蒋韵一直坚持着什么,就像她一直坚守着自己窄窄的食物链。

那次知道蒋韵不下厨,是听她和水平聊天,我们山西省女作协的前后两任主席。当时心里喟叹,人家这样也可以过一辈子。读了《北方厨房》,明白了其中原委。两代母亲的养育,培养了蒋韵的味蕾和对食物的品味,不必亲自下厨,可以保持对炊事的一种审美,所以才会诞生这部家庭烹饪史。而旁边的水平,则是只要在家,就会负责一日三餐,做一桌子饭不是愁事也不成问题。那次我亲眼见到,仅仅是地头拔来的几棵萝卜白菜,加上自家院子里长出的马齿野菜,噼里啪啦,三下两下,她就做出了一顿饭,几个人吃到光盘。从外表看,她们是多么不同的人啊!可是在骨子里,谁又能说她们不是同一类人?

2021年5月6日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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