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星光》:星光璀璨,星空更浩渺
现在我们讨论的中篇小说《星光》,表面看是一篇波澜不惊“其貌不扬”的小说。说它是“军事”题材勉为其难,这是一篇和平时期的军营小说。除了军营的日常生活有质的规定性之外,它与军营大院之外的大千世界并无区别。军人首先是人,人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甚至更为丰富。于是,我们看到了参谋古玉、处长马书南、干事常宁宁和士兵刘宝平等人物波澜不惊和背后的心底波澜,他们是中下层军官或士兵,表面看,军营生活整齐划一秩序井然,但是,作为现实中的人,他们都有不同的处境和欲望,处境和欲望的矛盾构成了人物的命运和性格。古玉是小说的核心人物,他处在一个特殊时期:他陷入了转业和编制竞争之中,如果转业,可以留在地级城市雍城,因为妻子冯诗柔是雍城人。但是,在帮助前女友吕少芬的父亲吕先生因肝癌住院过程中古玉得知,妻子冯诗柔的户口并不在雍城,而是在雍城下面一个小县城,如果是这样,就意味着古玉转业不能就地安排在雍城,而是要到一个偏远的小县城;给古玉发来吕先生病重信息的是那个几乎让他毙命的士兵刘宝平。于是,雍城和肋巴滩是小说故事的基本场景,城与乡,官与兵,公与私,明与暗,荣誉与利益等,在交织纠缠中次第展开。
肋巴滩是一个地名,这是一个基层单位的所在地。王凯的小说大多发生在连队,连队是士兵生活的特殊环境,只有连队才能充分地表现军营和士兵生活。肋巴滩的功能同连队一样,有了肋巴滩,就有了新兵连,就有了军营的根。这是王凯的叙事策略,也是王凯讲述军营故事出发点和归宿。有了这个根,就如同交响乐队有了根音,无论乐章如何庞大华彩,乐曲都不会虚飘轻薄。于是,刘宝平的出现与小说来说意义非凡。如果小说只有少将李部长、仓库宁主任、马处长和几个参谋,这只能是一个部队机关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也有很多,但生动感人的大概说不上来有哪部。军营的故事就是士兵的故事,这是生活对艺术的规约所致。如是,王凯对艺术与生活关系的理解极为透彻。新兵刘宝平第一次出现就在肋巴滩的新兵连,他就像小说中一个“潜伏”的人物,不显山露水,一出场就是一个让人生厌的累赘,他是新兵连体能训练垫底的人物,阴差阳错又被分到了警卫连。这当然只是表面,刘宝平在小说中位置之所以重要,就在于他不仅是其他人物的重要参照,同时他个人性格的丰富性,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文学含义。他表面木呐,一根筋,体能训练成绩不好,但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刘宝平在一次试弹训练中投弹失手,指挥训练的连长古玉扑在刘宝平的身上救了他的命,以至于古玉至今身体里还有永远取不出的钢珠,一条腿不时又痒又痛。因此,无论古玉怎样讨厌或看不上刘宝平,刘宝平并不在意。在他看来,救命恩人无论做什么,他都应该终生感恩涌泉相报。在肋巴滩的那些年里,刘宝平始终对他忠心耿耿唯命是从,永远都用崇敬的眼光看着他。就像当年分兵时军务股长说的那样,刘宝平崇拜古玉。他希望像一颗卫星似的永远围绕着古玉这颗行星旋转。尽管古玉不需要崇拜。但是,古玉选择历史,也必须被历史选择:“从新兵连开始,刘宝平就喊他连长,一直叫到现在,即使他早已不再是连长了。他想起那年秋天,自己重感冒烧到四十度不退,刘宝平在医院守了整整两天两夜,谁来换班他都不让。他整夜都在不停地弄湿毛巾给古玉降温,体温终于下来时,刘宝平居然哭了起来。我他妈又没死,你哭个鸡巴!古玉记得自己这么训过刘宝平,而他赶紧拿起手里的湿毛巾,手忙脚乱地擦去脸上的泪。”他曾经恨透了刘宝平,现在他忽然又不那么恨了。他更像个不知轻重的小孩子,见抽屉就拉见门就推,他从不管那里面会藏着些什么。那么还是告诉他吧。打电话当然说得最清楚,可他一时间拿不准该以什么样的口吻对刘宝平说话。他一直认为刘宝平是怕他的,此时这个有于连气息的连长却像是怕起了刘宝平。当古玉有这种感觉时,古玉与刘宝平彻底和解了。
生活中多有意气难平事,从日常生活、工作到恋人身份。王凯在讲述他的故事时,仿佛处处漫不经心随风飘荡,但每个人物,每个情节或细节,都与小说的主旨息息相关如影随形。这就是王凯的厉害。一切都在设计之中,一切又都了无痕迹。如果从生活不尽人意的角度理解,生活是如此的糟糕或令人绝望,一如古玉的“没有意思”。但是,生活中也毕竟有马处长马书南——
就你古玉有情绪?别人没有?我马书南没有吗?你加班我也加班,你熬夜我也熬夜,我比你舒服吗?我副团马上满十年,原来人家说我是保障部最年轻的副团,现在呢?现在是最老的——算了,不扯这个。没错,我明年三月就该转业了,那我现在是不是就可以去对领导说我不干了,能吗?不能,因为我说不出口!因为我还有我的原则,我还有我的尊严!尊严,懂吗?我不知道你遇上了啥事,我也不想问你,但是不管遇上什么事,我都不能允许你给我拿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允许!什么叫疾风知劲草,一点风就把你吹倒了?以前的你是这个样子吗?你档案里的二等功是怎么来的,你自己不记得了吗?
马书南的“失态”或“发飙”,是人物性格所致,也是人物的性格魅力。马书南的“爆炸”,是小说一直在蓄势的结果,就像修筑工事一样,王凯一直在张弛有度地构筑蓄势待发的“当量”,到了水到渠成时,读者想要的一切便如期而至——所有的都恰到好处,这就是王凯的小说。这时一个抽象的与“星光”有关的问题浮出了水面:古玉想起刘宝平曾问过他的问题:“天上这么多亮闪闪的星星,为啥夜还是黑的呢”?这一问,有如“钱学森之问”,即便不是学术禁区,做出回答不仅需要智慧而且格外艰难。古玉救过刘宝平的命,但这次他可能是真没有能力回答刘宝平了。刘保平之问,科学家是可以做出解释的,但是,刘保平之问显然不是在科学的维度上——这是文学之问,这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古玉难以回答,那是因为世界的全部复杂性永远不在我们的把握之中。有了星光,暗夜才会形成浩渺的宇宙星空。星光不能照亮暗夜,却使星空生动无比,惊艳无比。就像马书南、刘宝平、常宁宁和古玉一样,他们是星光,但他们并非无所不能,就像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和事物,星光亦如是。星光璀璨,星空更浩渺。小说的整体构造令人拍案惊奇叹为观止,但最精彩处还在结尾:卑贱者最聪明,比如“刘保平之问”。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