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物兄》读法
关键词:《应物兄》 评点 古典传统 心体 章法
少时读《红楼梦》,目力仅在人事,于宝、黛、钗情感纠葛上颇多会心。及年齿渐长,始爱读诸家评点,于太平闲人文字多所会心,还曾购得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出版之《妙复轩评石头记》,此系影印本,纸质脆弱泛黄,颇有些古意,精装四大卷放置案头,沉潜往复、从容含玩既久,约略也有些心得。去年初,因偶然机缘,要写一篇谈《应物兄》的小文。其时正值疫情隔离期,在细读《应物兄》数遍,并读李洱长、中、短篇及散文、访谈等文字后,抚今追昔,深感如论者所言,《应物兄》乃是一部“有情的现代中国百科全书”,是一所“大园子”,有其“庞大和丰盛之处”,非单向度的整体性论述所能尽言,故尝试以“注”“解”的方式切入。于是便有《“注”解〈应物兄〉》这一篇小文,其中收录关键词及其所涉之论题五种,分别为:“应物”、“主客”、“德行”、“未完成”、“喧哗与骚动”,皆是切近《应物兄》之尝试性路径。一篇写罢,仍觉意犹未尽,于是再写《〈应物兄〉与晚近三十年的文学、思想和文化问题》。这一篇篇幅较长,但也未能囊括关于此书的全部想法。某一日再读吴文英《读庄针度》八则,突然醒悟,何不效法前人,做《应物兄》的“评点”。前人评点文字,有总有分,有明有暗,有深有浅,既可以详细申论,亦可约略言之,甚至言在此而意在彼,几乎穷极变化之妙。一部书中大处小处,皆可照顾。以此法读《应物兄》,似可以囊括个人若干细碎读书心得。近些年来,文论界常谈中国古典文论的现代转换,评论界也呼唤借鉴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方法,做当代文本的阐释。窃以为,古典文论的现代转换,之所以数十年来收效甚微,不注重“文体”的实践,或属弊端之一。故此,这一篇《〈应物兄〉读法》,便是古典批评文体现代转换尝试之一种。效果究竟如何,自己并无定见,还乞诸位方家不吝赐教。
一、《应物兄》全书凡八十四万言,所涉古今中西典籍及诗文数百种,人物百余个,由此延伸之事项亦堪称浩繁。但要在“应物”二字。何为“应物”,“与时迁移,应物变化”是也;“虚己应物,恕而后行”是也;“无常以应物为功,有常以执道为本”是也;“人禀七情,应物斯感”亦是也。
二、“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然《应物兄》极少述及自然物色。并非其中人物不知物色之变。是“情”已不因“物(自然万象)”牵,目力仅在人事也。但不知物色,欲明人事也难。此或为《应物兄》一大用心处。
三、如何因应“自然”,学究“天”“人”,成己成物?儒家是一种;道家是一种;双林院士之子双渐所论,亦是一种。
四、一部《应物兄》,人物众多、事件繁复,做评点最为合宜。其间或明或暗或显白或隐微之话头所在多有,难于纳入单向度之整体视野一并言之。如效前人评点法,随意点染、自由挥洒,可长可短,可深可浅,借此可入堂奥。
五、一部《花腔》,可读作《应物兄》“前传”。一部《应物兄》,可解作《花腔》“前传”。
六、《导师之死》《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午后的诗学》《应物兄》可作一部看。
七、莎翁《麦克白》有言:“人生恰如行走的影子,映在帷幕上的笨拙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退下。它又如同痴人说梦,充满了喧哗与骚动。”此亦可说明《应物兄》旨趣。葛任为其自传定名为《行走的影子》,即典出于此。二者寓意,可相参看。
八、《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庚辰本脂批有言:“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是梦,秦氏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柄风月鉴亦从梦中所有,故曰《红楼梦》也。”一部《应物兄》,以应物“自语”起笔,再以应物精神隐遁生出幻象作结。其间各色人等爱憎、得失、荣辱、进退,居多化为泡影,又何尝不是大梦一场?!
九、如《儒林外史》一般,《应物兄》乃是与“当下”并行之作。其间若干人物虽为虚拟,却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似乎皆有来历。于此虚实交织处用些功夫,可得读入是书法门。
十、《应物兄》可作世情书读,其间有人事兴废,运命起落,端的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梁招尘、栾庭玉、葛道宏、应物兄皆是如此。所谓之雨打风吹,炎凉无端,否泰交织,尽在其中矣!
十一、是书八十四万言,不去读它,它便是物,是语言的编织物。一旦去读了,它便一时活起来,明白起来。但有多少目光,便有多少明白。甚至作者之“明白”,亦不过是万千“明白”之一种。看人事物事热闹事是一种;去思其间明喻暗喻实写虚写抒情反讽是一种;将之与历史与现实与虚实人物与观念与心体混作一处作贯通解,亦是一种。
十二、《应物兄》援引古今中西典籍诗文数百种,有实,亦有虚。若一一照实看去,则失之矣。
十三、同写儒林,《应物兄》与《儒林外史》足相交通之处不止一二。读者得一二路径,按图索骥,必有所得。
十四、程济世有言:“如何将先贤的经义贯通于此时的经世,通而变之,变而化之,既是晚清的命题,也是二十世纪的命题,更是二十一世纪的命题。”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程先生显然有得于此。他能打通中西,学贯古今,游走于政商学三界,皆游刃有余,左右逢源,所得应世的智慧甚多。然其弊在不能“知”“行”合一,也无前贤之天下意识和济世情怀。虽学得些古圣先贤典籍所载诸种知识,却无意于借此做“内圣”的工夫,既无“内圣”,遑论“外王”?!看他时时引经据典,说些个无意义之事,便知程济世即便以当世夫子自况,境界操守,难望夫子项背,实不足论也。
十五、将先贤的经义贯通于此时的经世,即是文化的“返本开新”,要义在儒家“因”“革”“损”“益”四字中。
十六、程济世在北大演讲,有人问自我文化身份之认同问题。程济世有言:
我们今天所说的中国人,不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人,也不是儒家意义上传统的中国人。孔子此时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他。传统一直在变化,每个变化都是一次断裂,都是一次暂时的终结。传统的变化、断裂,如同诗歌的换韵。任何一首长诗,都需要不断换韵,两句一换,四句一换,六句一换。换韵就是暂时的断裂,然后重新开始。换韵之后,它还会再次转成原韵,回到它的连续性,然后再次换韵,并最终形成历史的韵律。正因为不停地换韵、换韵、换韵,诗歌才有了错落有致的风韵。每个中国人,都处于这种断裂和连续的历史韵律之中。
若将“原韵”与“换韵”解作文化的“常”与“变”、继承与创新,则程济世此言,可谓透辟。儒家所论之文化的因革损益,要义亦在此处。然而仍有若干问题需要稍加辨析,如何知“常”以应“变”?何为“常”,如何返归?晚清可返,宋元明可返,汉唐可返,先秦亦可返。渊源不同,则所取所见也异。如同为借径“晚明”,鲁迅与周作人,所见相去甚远,所得亦颇多抵牾。此间意义,须详辨细察,可做大文章。
十七、读《应物兄》,须把眼界放活,须正看,须反看。反看如梁招尘、栾庭玉、铁梳子、葛道宏、雷山巴、吴镇,甚至华学明,煞有介事做些个谋取私利的琐事;正看如双林院士,如姚鼐、何为先生,如芸娘,如文德斯,如陆空谷,所行虽非是书“核心”,却最为紧要。其间“反讽”与“抒情”之张力,亦缘此而生。
十八、《应物兄》中多为知识人,却不能简单作知识分子小说解。栾廷玉、铁梳子、黄兴、雷山巴等翻云覆雨人物,及僧俗两界各色人等皆可谓穷形尽相,跃然纸上,也影响甚至左右着如应物兄般知识人之运命。此间复杂种种,岂是知识分子小说所能简单概括?!
十九、“风格”乃“自我”成熟之标志,可依此理解《应物兄》之题旨、文体与章法。其巨细靡遗之现实书写,近乎新写实小说;诸人考辨仁德路及程家大院所在,修改史料以为程济世合法拥有出土文物觚,改《程贼会贤批判书》为《程会贤先生传》等,则近乎新历史主义;是书核心笔法,亦具经典现实主义面向。其他种种现代主义笔法亦所在多有。故言其有融通与再造晚近三十年文学观念的意思,当不为过。
二十、《应物兄》写情与色,有皮肤滥淫,如应物兄与朗月两番云雨,虽曰吝惜笔墨,仍嫌粗鄙。有引而不发,如这一日乔珊珊回家,乔木先生劝他屏嗜欲,敦伦理。应物兄因之精心准备,甚至得药物相助,最终却虚然茫然。其间最叫人感慨处,乃是意淫。这一日去见陆空谷,窗外大雪,应物兄心旌摇荡,忽然如丧魂魄,作想与陆空谷巫山云雨,实不过是偶然出神,连春梦也算不得。照此看去,其情色书写,取法不在《金瓶梅》,而近乎《红楼梦》也。
二十一、《应物兄》乃文德能渴望写出之“沙之书”。
二十二、《应物兄》人物数百,事件繁复,然“杂”而不乱,有独特规矩,自家章法。以古今中西融通之眼光看去,则其“杂”处,亦是其融汇与再造处,读者需细思明辨。
二十三、《应物兄》中有虚拟人物,亦多“真实”人物。虚拟人物如应物兄、程济世、黄兴、陆空谷、姚鼐、乔木,甚或郑树森、曹伯庸、费鸣等。“真实”人物如孔夫子,如闻一多,如李泽厚等。然无论纪实抑或虚构,皆属小说家言,不可照实看去,做胶柱鼓瑟解。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如是而已。
二十四、《应物兄》所述,以儒家人物为核心,举凡儒家典籍及重要历史人物,皆有个来处说明。或偶然提及,如乔木先生以颜回为例,说明“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之要义,也借此“敲打”应物兄。应物兄此后习得之多人称“自语”,亦与此有关。此为一类。泰半则与主体故事关联极深,如程济世、应物兄诸人论孔夫子,若干段落意蕴丰富,须沉潜往复、从容含玩,以会其用心,不可轻易放过。
二十五、《应物兄》中人物数百,有优劣,有高下,有境界、层级之分,可以冯友兰先生阐发之“四境界”说明之。有一本天然的自然境界,如程刚笃,其貌似混沌未开,一派天真,实则役于物欲,与动物何异。书中着墨甚多的易艺艺亦属此列。有谋取实际利害之功利境界,梁招尘、栾庭玉、铁梳子、雷山巴、子贡等皆是如此。此间亦有正其义不谋其利之道德境界,以双林院士、张子房最为典型,乃有作者之大寄托也。超越世俗,自同于大全之天地境界之阙如,正是《应物兄》与《红楼梦》分野处。
二十六、是书上卷前十分之一,于木瓜出处等事上着墨甚多,且也时时述及应物兄所著《孔子是条“丧家狗”》。以“丧家狗”说孔夫子,单是费鸣便有不满,原因无他,夫子原话为:“惶惶如丧家之犬”。“犬”并不全然同于“狗”。这一段公案,书中所述甚详,此不赘述。单说木瓜。乔木先生得木瓜后,颇为喜爱,后见其本性未脱,常有些不雅之举,便要为其“去势”。果然,“去势”之后的木瓜,性情大改,即便与乔木先生同散步于镜湖边,看到母狗,目不斜视,再不张狂,至多挠一下项圈,弄出些声响,算是招呼打过。乔木先生赞其曰:“什么叫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就是了。”这话似非闲笔,如自全书整体看去,或有隐微之意暗含其中也未可知。
二十七、由麦荞先生编文集事,牵扯出乔木先生与程济世“交恶”的一段公案。乔木批孔,有缘由,有理据;程济世批乔,亦有缘由,有理据。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若能会心于此,则可得读解《应物兄》又一法门。
二十八、以物喻人,以物事明人事,乃古典观物取象,又立象以尽意思维使然,《应物兄》于此亦有心得。“套五宝”“济哥”“仁德路”“仁德丸子”,甚至程济世心心念念不能或忘的那只觚,皆非闲笔,乃有深意也。何以言之?是书特意述及孔夫子以“觚”自况,应物兄以为此间有大寄托,乃夫子性情显露。此物事,自然也与人之品貌、特性相关联。孔夫子以为子贡乃“瑚琏之器”,可堪大用。《论语》亦载夫子言曰:“君子不器”。是为君子并不拘于一种(器)才能,当可遇刚则刚,遇柔便柔,或虎变或豹变,要在善能应时应世。以物喻人,以人言物,均有来处,可推衍解去,自有所得。
二十九、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应物兄》一书,起因在原籍济州的儒学家程济世年事已高,有心返归乡里,便引发济州大学为其筹办儒学研究院,也便引发副省长栾庭玉借此发展市政,也便引发子贡、铁梳子、陈董等前来投资,所谓之分一杯羹是也。由是牵连出世情人情等,繁复异常,教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但旁枝斜出之事件虽繁,主干却颇为明晰。正因旁枝斜叶渐实渐繁,牵连得主干难以长成。应物兄寄托甚深的儒学研究院,终究成镜花水月,甚至不如镜花水月,而是换作它物,与初衷相去已远。如是情境,可与卡夫卡《城堡》相参看。境况庶几近之,用心却有不同。沿此思路,亦可得读解《应物兄》又一路径。
三十、《应物兄》颇费了些笔墨写驴。黄兴宠物是驴,程刚笃女友珍妮以儒家观念解驴,曾作《儒驴》一文,凡一万五千余字,堪称大块文章。还有什么魏文帝曹丕凭吊王粲,于其坟头大作驴鸣,以及其此一行为意义之新解等,不一而足,也颇有些意味。如细加琢磨,可知其复杂用心处。
三十一、是书上卷第33节,应物兄与芸娘论及《红楼梦》缘何“未完”。依芸娘之见,《红楼梦》所以“未完”,全因曹雪芹不知贾宝玉长大后该当如何。与之相类,《城堡》未有“了局”,亦是卡夫卡不知土地测量员K进入城堡之后将会怎样。将此推演,芸娘以为文德斯颇类似于贾宝玉。“宝玉这个人,置诸千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文德斯庶几近之,聪俊灵秀,却也乖僻邪谬。未曾习得“自我言说”之前,应物兄或也聪俊灵秀,与文德斯一般不近人情,好说话,易动情,缺少些成熟与稳重。乔木先生因是觉得他无“王佐之才”,不能胜任社科院的工作,便将他留在了济大,后来还将爱女乔珊珊许配给他,也少不了明里暗里提携他。但乔木先生谨言慎行之告诫,多少类似木瓜之“去势”,应物兄此后乖僻邪谬褪去,聪俊灵秀也换作人情练达——当然与乔木先生、程济世、葛道宏等人不能相比,却已脱彼时如文德斯之“白心”。去为文德能笔记做注,做些个遗世独立开拓思想的工夫,应物兄便不及文德斯、陆空谷,因其“天真”已被“凿破”。天真凿破,类如本根剥丧,焉能不神气彷徨?!此应物兄不可期之缘由也。
三十二、张子房、姚鼐皆为虚拟人物,与桐城姚鼐、汉人张良实无瓜葛。但读者于姚鼐、张子房之名皆耳熟能详,此处以古人之名名当世人物,反收陌生化之效,可谓意味深长也。谓予不信,读此二人行状,不牵想妙得者鲜矣。此亦属《应物兄》义法之一。
三十三、葛任乃《花腔》中人物,据说也有些来历,却在《应物兄》中频繁“出现”。一处在述及葛道宏观念“来处”——乔引娣以为葛道宏之“思想”,承续自其外公葛任。一处在应物兄为黄兴谋划“头香”时与艾伦对话中。一处在董松龄与应物兄论日本月印精舍时。另有一处,则为补叙邓林与邬学勤教授之关系而设。前一处大有深意,乃反讽之笔——葛任彼时计划之自传并未完成,葛道宏却有自传出版。葛氏自传,在书中唯一“作用”,便是应物兄和朗月颠鸾倒凤后用它去擦拭“秽物”。葛任者,个人也。生逢时代鼎革之变,葛任尚有个人文化及种种身份自我确认之动念,斗转星移、时移世易后,其外孙葛道宏也自认为读书人,境界与操守,则等而下之。此间亦为一大反讽之笔。
三十四、谭淳在是否随乃父前往香港之事上举棋不定,芸娘便带她前往姚鼐先生的客厅,听姚先生说学问之道。姚鼐先生追忆闻一多先生,也模仿梁任公先生讲乐府诗《公无渡河》。颇得二位先生风神,其境其情,教谭淳心向往之。但谭淳却不赞同姚先生“乱流不渡,危邦不入。屈平沉湘不足慕,复生引颈诚为输”之说。八年后,谭淳也不赞同程济世对谭嗣同的评价,以为此乃“腐儒”之见:“潜身缩首,苟图衣食,本是人之常情,倒也无可指责;舍生求义,剑胆琴心,却唯有英雄所为。”此两处情境虽有不同,却可以作参照解。程济世等人虽有些个见识,知识也堪称宏富,却终究作为有限,其弊即在此处。
三十五、Illeism,是指以第三人称谈论自己。既可照书中所述解,亦可解作自我之分裂,为神经症之一种。
三十六、是书上卷第50节,应物兄自季宗慈处读到何为先生“精选集”之介绍语,中有如下一句:“何为教授的著述是理解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中国当代精神状况的重要文献。”亦可依此读解《应物兄》。
三十七、李卓吾《又论水浒传文字》曰:“《水浒传》虽小说家也,实泛滥百家,贯串三教。鲁智深临化数语,已揭内典之精微;罗真人、清道人、戴院长又极道家之变幻;独其有心贬抑儒家,只以一王伦当之,局量褊浅,智识卑陋,强盗也做不成,可发一笑。至于战法阵图,人情土俗,百工技艺,无所不有,真搜罗殆尽,一无遗漏者也”。此亦可论《应物兄》。程济世、应物兄、费鸣等人是儒家,双林院士之用世之心,更得儒家精神之要妙;雷山巴相好之一所习画作,约略有些道家的意思,此为小道。乔木先生之萧然自远,最近道家精神。其他如梁招尘、栾庭玉、葛道宏、董松龄等非儒非道非墨非法,照此反解亦无不可。还有那个释延安,荤素不忌,悠然游走于僧俗两界,是佛家用世的人物。何为先生做柏拉图研究,芸娘曾用心于现象学,那个转瞬即逝却至关重要的海陆曾为济州西学东渐的典范人物。再加上做套五宝的老陈,堪舆有道的唐风,研习古代建筑的章学栋等,足见《应物兄》亦有心于搜罗人与物,做一时代之《清明上河图》。延此亦可得读入是书之法门。
三十八、“哦,我倒是被这段话吸引了,被它感动了。在很多个夜晚,我似乎也有这样的感受,但我的感觉远远没有这么精微。文德斯借用纸和笔,说的是词与物的关系,哦不,说的是词、物、人三者之间的关系。所有对文字有责任感的人,都会纠缠于这个关系,一生一世,永不停息。”至下卷,则有一节,题为“声与意不相谐也”,所论亦在词与物。词可指称物事心事人事,万千世界物象虽如恒河沙数,泰半可以词明之。然词可指称物,亦可脱离物而自指。何以言之,一部《应物兄》,便是词语之汇聚,其能指称外部世界之诸般物象欤?!说其能,便是能。说其不能,亦是不能。会此,亦可得读解《应物兄》一大路径。
三十九、是书上卷第56节,应物兄为栾庭玉说“知行本体”,“我用的是王阳明的观点。大意是说,‘知’的心,与‘行’的心,是同一个心。不能‘知’是一个心,‘行’是一个心。这就是二心了,就是私欲作祟了。”然为何要说“知”,要说“行”,何不统一说明,岂不两便。阳明先生对此真有评说,“某常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摩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才知得真。”下卷数节多次述及芸娘所言胡塞尔现象学讨论返归生活世界之精神路径,用心即在此处。更有意味的,乃是文德能所留笔记提及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此人关于世界的一切皆自书本里学来,“不依赖书本的事”,“一件也不曾做过”。书本构成了“介体”,唯有个介体存在,他才可能“看到”世界和世界的“美”。这一个夜晚,文德能“再次蓦然从朋友的背影中读出了信辅”。他们在他们的世界,似乎从来没有熔铸一个稳定的“自我”,他们携带着若干书本所述之“先入之见”,走向虚拟的“街垒”——一种预设的,未必确实的“障碍”,如同那个单纯却也顽固的信辅。此为20世纪80年代思想之优长处,亦是其蔽也。
四十、书中真正窥破20世纪80年代观念之弊的,仅文德能数人而已。文德能自造词曰:Thirdxelf(第三自我)。此词乃“第三”(Third)和“自我”(self)之“组合”。文德能临终前说完Thirdxelf后,又说两字:逗号。意为此第三自我之“未完成”。亦即其时思者并未能自“中西之辨”中衍生出以“中”统“西”之新的文化观念。 “五四”抑或晚清以降文化的“古今之争”所蕴含之问题,亦与此同。
四十一、窥破20世纪80年代观念之弊者,不独文德能一人。海陆学思观念之转变及其路径,亦大有深意存焉。海陆本姓陆,为文德能具有精神团契意义之沙龙中之重要人物。先研究胡塞尔,被称为陆塞尔,或塞尔·陆,后研究海德格尔,被叫作陆海德,或海德格尔·陆,后来则固定为海陆。这个海陆,于彼时盛行之“西学”,似乎有些根基,但依芸娘之见,也不过是鹦鹉学舌,无“自我”之“问题”可言。后海陆去国,来到了胡塞尔、海德格尔的母国,却转向了儒学,着意于研究王阳明,且有了新绰号:格竹。如作者注释所述,格竹二字,源自王阳明,所言乃是阳明先生切己体察后之“应物”工夫,其要在“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也唯有在事上磨炼,于身心上做工夫,方有可能熔铸一个“自我”。有“自我”方可论“应物”,否则不过将自己的头脑让与他人跑马,断然难以有自己的“问题”,遑论新思想之创生。此为《应物兄》一大用心处。
四十二、《应物兄》绝少“抒情”,然应物为陆空谷“动心”一节极为醒目,不可轻易放过。沿此,可得读入应物兄心理之法门。
四十三、《应物兄》阐发“芸娘”二字来历,有言:“芸者,云云也,芸芸众生也;芸娘,众生之母也”。芸娘一人,“似乎凝聚着一代人的情怀”。老子《道德经》亦有言:“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又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芸娘如凝聚一代人之情怀,其所思所想所言所行,当蕴含复杂义理,当可推衍延伸出《应物兄》之“根底”。
四十四、《应物兄》所述重心在人事,然亦写自然风物,典范如下:
在突然的静寂中,映入他们眼帘的,是远处通红的山岗,夕阳的余晖把它染得更红了。因为院子在低处,在阴影之中,所以那院子此时实际上笼罩在一片青色之中,接近于灰色。此时,夕阳的余晖正快速地收敛,所以那青色也在迅速地放大,向山岗曼延,形成一个漫无边际的空间,一个超级的阴影,一个巨大的无。
——此为栾庭玉等人所见。
缓慢,浑浊,寥廓,你看不见它的波涛,却能听见它的涛声。这是黄河,这是九曲黄河中下游的分界点。黄河自此汤汤东去,渐成地上悬河……它的南面就是嵩岳,那是地球上最早从海水中露出的陆地,后来成了儒道释三教荟萃之处,香客麇集之所。这是黄河,它的涛声如此深沉,如大提琴在天地之间缓缓奏响,如巨石在梦境的最深处滚动。这是黄河,它从莽莽昆仑走来,从斑斓的《山海经》神话中走来,它穿过《诗经》的十五国风,向大海奔去。因为他穿越了乐府、汉赋、唐诗、宋词和元曲,所以如果侧耳细听,你就能在波浪翻身的声音中,听到宫商角徵羽的韵律。这是黄河,它比所有的时间都悠久,比所有的空间都寥廓。但那涌动着的浑厚和磅礴中,仿佛又有着无以言说的孤独和寂寞。
这天晚上,到了后半夜,他似乎听见外面有匆匆的脚步声。那声音是从浑厚的涛声中浮现的,若有若无。有那么一会儿,他失神地望着窗外的月亮。那是黄河上的月亮。它不是升起于浩渺人世,而是在时间的长河中升起,在亘古的原野上升起。它在空中,在所有的屋顶、树木、山巅之上,在被黄莺的泪水打湿的“最高花”之上。它的颜色和黄河一样,也是黄的。它在浩瀚的天宇飘动,飞行,旋转,呈金黄色。他注视着月亮,月亮也注视着他。在他和月亮之间,浮动着如云似雾一般的幻觉。他同时想到,月光下的河面一定也是一片金黄。但随后,他否定了自己的想象。他知道,月光下的大河只能是黑沉沉的,如铁流一般。
——此为应物所见。
应物与栾庭玉等人,“道”不同,原可不相为谋,强谋之也未必种善因得善果。试看二者所见“物色”,境界高下立判,其所“谋”之事,“运命”亦在其中。
四十五、程济世为其子取名“刚笃”,无奈此子既不刚亦不笃,某一日程先生发现刚笃在吸食大麻,不禁老泪纵横。此后,他整日与程刚笃待在一起。“外则延医以药石去其瘾,内则教诲以圣德感其心,终使程刚笃病去身健”。此句寓意丰富,却非偶然为之,乃有出处也。其他如天津桂顺斋的萨其马,用的是真狗奶子加蜂蜜,乔引娣,等等,皆是此类。
四十六、“默哀”一节后,《应物兄》声调转沉。此前嘈嘈切切错杂弹,叽叽喳喳乱成团,至此则颓然黯然。先是双林院士逝世,再是何为先生仙去,物伤其类,乔木先生也便生出“退场”的意思。不独此也,嗣后梁招尘、栾庭玉、葛道宏等上层人物也渐次退去,华学明疯癫,雷山巴远游,那个时常上蹿下跳的卡尔文也时日无多……真个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也端的是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且看得知芸娘病势转沉,应物兄停车吸烟时所见之外部世界:
窗外,雪花飞舞、陨落、消融。路边的麦地里,最后的绿色正被白色覆盖。鸦群散落在麦秸垛上,背是白的,翅膀是黑的。他想,此时此刻,那雪花也应该落在程家大院,飘落在那片黑色的屋脊之上。那屋脊,先变成灰色,再变成白色。雪花当然也在镜湖上空飘落,就像从湖面升起的浓雾。它飘落在凤凰岭、茫山、桃都山,以及整个太行山区。那雪花当然也飘落在桃花峪,飘向九曲黄河。雪落黄河寂无声,风抛雪浪向天际。
——这雪花或也将飘向异国他乡,飘向程济世所居之桴楼,寂然无声,却漫无边际。
如此,“忽喇喇似大厦倾”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四十七、如是读,美则美矣,却未尽善。《应物兄》仍有“上出”之象,可作“贞下起元”解。芸娘离世前,文德能与陆空谷已拟定婚期,此事或为芸娘促成。陆空谷的父亲,便是那个由“西学”转向“中学”的海陆,或说格竹;文德能乃何为先生弟子,又是文德斯的弟弟,也是天分异常。这二人的结合,是赓续文德斯或20世纪80年代一代人之经验,也超克其局限的不二之选。一如共济山上济哥的欢唱所呈示之象:“万物初始,所有的生命都回到了童年。”这话换作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也无不可。
四十八、一曲终了,大幕将落,诸人散去,或死或伤或进或退。“问学”之道,自然也有个落脚处。落脚处何在?在曾被目为疯癫实则“隐”于“野”的子房先生所著《国富论》上。如书中所述,子房先生曾翻译亚当·斯密之《国富论》,并为该书作题为《看不见的“手”》的序言。此序言影响之大,一时无两。然此《国富论》非彼《国富论》,乃是子房先生居身仁德路程家大院多年所得。如其所言,“只有住在这里,我才能够写出中国版的《国富论》。只有在这里,你才能够体会到原汁原味的经济、哲学、政治和社会实践。只有在这里,你才能够看见那些‘看不见的手’。”此为前文批评学者游谈无根后之正说。
四十九、程伊川《遗书》有言:“学莫大于致知,养心莫大于礼义。古人所养处多,若声音以养其耳,舞蹈以养其血脉。今人都无,只有个义理之养,人又不知求”。又云:“古人为学易。自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舞勺舞象,有弦歌以养其耳,舞干羽以养其气血,有礼义以养其心,又且急则佩韦,缓则佩弦,出入闾巷,耳目视听及政事之施。如是,则非僻之心无自而入。今之学者,只有义理以养其心。”《应物兄》中诸生,如程济世,如应物兄,无意养心,不能格物,所学仅止义理。义理却也与心体不通。圣贤所论之修养工夫,今已不存,其弊甚大。如不赓续此一传统,则是书所述之心体问题,断然难有个了局。此亦为《应物兄》之大用心所在。
五十、如何“养心”,怎样“应物”,庄书所论甚明。毕来德所撰《庄子四讲》可作参照。如其论“运作”“天人”“浑沌”,要义皆在“主体”。主体何为?应物是也?应物并非接物,亦非物我互证,乃更有进境。昔夫子教颜回一则忘仁义,再忘礼乐,至坐忘方为至境。“主体”于物我交互中之修成,此间有重要法门。
五十一、曾昭旭《孟子义理疏解》论“修养”章有言:“修养之要”,在“使这昏昧自旷的心重新发用,此所以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而如何去求此放心?则实仍只能是此心主动自发地自求而已,此之谓‘反求诸己’。这时,人要自省:我向日之过错因何而生?什么才是我内心中真正想要的?而领悟到往日之错,都无非来自错把不重要的当成是最重要的,因而违背了自己真正的意愿而不自知。孟子由此引出‘仁’‘义’的概念;原来仁义非他,即自己良心本性本愿而已”。会此,则便“合于仁义而为道德之行。”“此之谓发心、此之谓‘自得’。”能自得如此,《应物兄》中便无诸多“妄作”,亦不至于劳而无功也。
五十二、钱穆《再劝读论语并论读法》援引程子语三条。一曰“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一曰“读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一曰“颐自十七八读论语,当时已晓文意,读之愈久,但觉意味深长”。知此读法要义,可以与论《应物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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