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园:当代意识、日常叙事与英雄塑造
红色题材创作,通常也叫红色文学、红色文艺创作。“红色”在这里具有特殊的政治寓意。如果要追根溯源的话,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出现了“红军”“红旗”“红色苏维埃政权”“红色革命根据地”等语汇,指代的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政权、新事物。此后,还出现了“红卫兵”“红色经典”“红歌”等。概而言之,凡是反映共产党领导人民在革命战争年代、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改革开放时期和新时代进行伟大历史创造,弘扬主流意识形态的作品,都可视为红色题材创作。其中的“红色经典”,充满了积极、向上、自信、乐观的时代精神和正能量,保留了人们的集体记忆或“集体无意识”,不仅在文艺史和现实生活中发生过重要作用,而且至今仍在塑造我们的心灵,影响着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和理解。
近百年来,红色题材创作延绵不绝、蔚为大观,曾经出现过三次高潮。第一次高潮是革命战争年代,围绕启蒙和救亡主题,左翼文学、延安文学诞生了一批红色经典,激励着人们反抗“三座大山”,寻求民族独立和翻身解放。第二次高潮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以“青山保林(即《青春之歌》《山乡巨变》《保卫延安》《林海雪原》),三红一创(即《红日》《红岩》《红旗谱》《创业史》)”为代表,以艺术的方式论证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斗争和新生政权的合法性。第三次高潮是改革开放时期,出现了《高山下的花环》《东方》《新星》《历史的天空》等优秀作品,召唤、回应并推动着社会进步。这些作品基本上都是关于现当代中国历史的宏大叙事,讴歌党、讴歌祖国、讴歌人民、讴歌英雄,既参与了时代主流价值建构,也为新文艺创造了新的审美范式。
当下,红色题材创作正在迎来第四次高潮,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毋庸置疑,这些年涌现了不少优秀红色文艺作品,但是,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的“叫好又叫座”的经典之作还是非常匮乏。从表面上看,“五老峰”难以翻越——主题老、题材老、角度老、人物老、手法老,难以吸引今天的受众,更遑论引发心灵共鸣了。从深层次看,乃是因为作家、艺术家的思想力弱化、审美力迟钝、想象力贫乏,更重要的还是创作心态浮躁,缺少精益求精的态度和锐意创新的精神。
新时代红色题材创作实现突破的关键还是在于回归艺术本体:一是要注重塑造典型人物,尤其要塑造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英雄形象。其次要以情动人,找准历史与当下的共情点,激发情感共鸣。三是追求诗性,要努力在艺术情境中自然而然地孕育生成诗意。四是要有哲学意识,善于从红色精神资源中提炼具有普遍性、超越性的价值。另外,还须重视“有意味的形式”,这是艺术创新不可忽略的重要路径。
二
红色题材创作,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革命历史题材。随着社会发展和审美风尚的变化,人们对这类题材有了新的审美期待,期盼从中汲取新“价值”。诚如福柯所言:“重要的不是话语讲述的时代,重要的是讲述话语的时代。”深度开掘革命历史题材,必须注入当代意识。只有直面当下社会问题,立足现实观照历史,才有可能实现新的“价值发现”。
近些年,革命历史题材创作出现了两种值得反思的倾向,一种是刻意迎合消费主义,还有一种是片面追求艺术的超越性价值。前者受消费市场主导,以娱乐化方式处理历史,于是出现“手撕鬼子”等荒唐闹剧,出现把残酷革命斗争改装为具有网游特征的冒险游戏,严重违背了历史真实,遭到人们诟病。后者则醉心于对历史进行“另类”想象和阐释,像徐克导演的《智取威虎山》因为刻意消解了剿匪斗争的政治属性,于是打土匪演变成了一场江湖侠客的村庄保卫战;在《金刚川》中,志愿军顽强抢修桥梁本是反侵略斗争,可是电影通过重复性叙事实现寓言化,将正义与非正义的较量简化为了抽象的意志较量;在《悬崖之上》中,革命者坚定的政治信仰因为抽空了历史内涵,变成了某种绝对执念。这些作品看似尊重历史、还原历史,其实只是保留了历史外壳。一旦刻意回避时代政治、剥离阶级属性,历史事件和人物就会被抽空具体的社会、文化内涵,而沦为某些抽象理念的象征。它们看似超越了具体的历史情境抵达了人类的普遍境遇,其实缺乏生活肌理与生命温度,在凸显理性的同时,丧失了生活与情感。在某种程度上,这类作品对历史进行了隐秘的解构。像这样的“当代化”,自然会引发人们对历史真实性的质疑,难以产生思想认同与情感共鸣。
在处理革命历史素材时,首先要有历史感,也就是说要沉潜到具体的历史情境之中,以同情之心理解历史事件和人物,在情感上秉持尊重和敬仰,在对时代本质和历史发展趋势整体把握的前提下,努力还原特定历史境遇中的人物和事件。其次,立足今天的时代价值需求进行“当代化”,在回归常识、常情、常理中融入人文情怀,保有对理想和信仰的执著追求,发掘最能触动当代读者情愫、最能震撼当代读者心灵的亮点,实现叙事的深度意义。
譬如,长征时期共产党人的斗争与探索,集中体现了一个民族在历史困境中焕发的精神光芒和巨大智慧。站在新时代回望这段历史,既有历史本身所应承担的反思,也有属于全人类的崇高信仰,当这些都指向当下社会生活时,凝固的历史就生成了新价值。另外,革命历史题材是存在超越性书写可能的,因为生、死、爱等母题都关联着人类生活中悬而未决的哲学命题。譬如我们熟悉的红色经典《白毛女》,看似是阶级叙事,其实也是关于女性解放、人的解放的叙事,因此它才会穿越时空,引发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人们在反思自身困境时产生强烈共鸣。
三
为了实现对于历史本质和时代精神的揭示,红色题材往往采用宏大叙事。所谓宏大叙事,用利奥塔的话说,就是用一个元话语来统合整个世界。莫言也说过: “重建宏大叙事确实是每个作家内心深处的情结。”宏大叙事的特点是对生活进行正面强攻,注重对英雄典型的塑造,时空跨度较大,结构比较庞杂,试图对社会历史进行某种总体性概括,弘扬时代主流价值。文艺史上宏大叙事的优秀之作比比皆是,像“三红一创”、《东方》《金山银谷》等等,都具有史诗气质。
抵达时代主流、弘扬主流意识形态并非只有宏大叙事一种模式,通过巧妙的日常叙事同样可以穿透琐碎表象,实现对于生活的整体性把握和对时代本质的穿透。像文学经典《荷花淀》《百合花》,均是采用侧面切入的方式,以小见大,折射时代生活主潮,揭示历史发展的趋势。前者讲述一群青年媳妇去看望当兵的丈夫,途中遭遇一场伏击战,表现了普通人的英勇无畏,揭示了抗战取得胜利的必然性;后者讲述“我”借、还一床缀满百合花的被子的故事,表现了军民鱼水深情,讴歌了残酷战争环境下人性的美好。这两部作品表现的都是宏大命题——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但是作家没有正面书写战争图景,而是通过发掘日常生活、普通人心灵中的“奇崛”风景,折射了时代的波澜和风云,揭示了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尺幅千里,见微知著,这些“小叙事”实现了对于时代的宏大书写。
进入和平年代之后,大历史往往以琐碎、平淡的方式呈现,这就给红色题材创作带来了新挑战。以过去红色经典所建立的美学经验来处理当下生活,可能未必完全有效,因此必须重建新的审美范式和叙事方式。质而言之,宏大叙事之大并不在于作品体量的大,也不在于描绘生活图景的大,其根本在于价值内核——通过典型化的事件和人物诠释时代主流精神和揭示历史发展趋势。因此,前述革命历史题材创作积累的由日常叙事抵达宏大历史的经验,对于如何处理当下日常“小生活”、呈现大时代精神具有启发意义。
最近引发热议的微电影《阳台》,讲述的是武汉“封城”期间一位老人和一个小女孩相互拯救的温馨故事。影片通过小小阳台汇聚信息和情感,折射社会风云激荡;在日常叙事中运用细节刻画凡人英雄,通过开掘“个体记忆”完成了家国同构。作为一部表现当下生活的红色题材创作,这部“小叙事”散发出一定的“史诗”气质。
四
红色题材创作是否成功,关键在于能否塑造出富有时代气息的英雄形象。回眸红色经典,像江姐、林道静、小萝卜头、梁生宝、李云龙等形象不仅进入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画廊,而且成为时代精神、民族精神的象征,塑造了我们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有人说过,拒绝世俗是英雄主义文学的特点,同时也使得英雄主义文学陷入困境。因为与世俗拉开距离,过于强调“非凡”,会使得英雄形象失去成长的艺术空间。当英雄不食人间烟火之后,就会变得失真和贫乏,失去丰富的人性色彩。过去一度流行的“高大全”创作模式,就将“非凡”推向了极致。历史已经证明,这样的“英雄”缺乏艺术感染力和生命力。必须将英雄还原为人,这才有可能拓展红色题材创作的艺术空间。
随着20 世纪 90 年代大众文化兴起,英雄一度成为被消费的对象。有些红色题材创作走向一个极端,故意让英雄染上土匪气、流氓气,似乎这样就还原了复杂的“人性”,其实是误入歧途。只要是人,就不可避免存在人性的弱点。书写英雄的弱点不是问题,问题是不能偏离其本质品性。像《历史的天空》中的姜大牙、《亮剑》中的李云龙,都是有缺点的英雄,正因为平衡好了英雄品格和人性弱点,所以他们才显得真实可爱,能够与世俗生活中的读者产生共鸣。
进入新时代,有些作品在英雄人物的塑造上做出了新探索。譬如《黄冈密卷》,深入探讨了英雄的精神生成过程。这部作品没有简单地将不同观念和立场进行二元对立处理,而是坚持对于人的整体性认识,在新的向度上对人性做了深入开掘,主人公老十哥身上“党性”与“人性”实现了完美统一。电视剧《十送红军》对于英雄形象的塑造亦是独辟蹊径,剧中每个英雄都是带有独特文化印记的“凡人”,可他们一旦被置于非常情境下,就都成了“非凡”的人。发掘“非常情境”,就是立足当下“发现”历史。《牵风记》中的战将齐竞也是一个有新意的典型。他深爱着汪可逾,可是顽固的“处女情结”令他无法接受她。当汪可逾牺牲后,他才深感情债沉重,以致终身悔恨交织……“处女情结”指向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痼疾,即便是不惧牺牲的革命英雄也未能免俗。难能可贵的是,小说深刻表现了齐竞的忏悔意识与反思精神,这在过去的红色题材创作中是不多见的。而这两点恰恰对于族群、国家甚至人类的价值建构意义深远,所以,齐竞这个英雄形象呈现出超越性价值。
我们知道,英雄与普通人的根本性区别在于,他们具有“英雄性”。“英雄性”只是复杂人性中的“非凡”部分,作为一个完整意义的人,理所当然拥有多重人性。因此,红色题材创作在塑造英雄时,必须观照作为完整的人的丰富人性内涵,唯有如此,“英雄”才会血肉丰满、真实可信。除了从英雄身上淬取与当下需求相契合、能感动当下人们的“英雄性”,还应注入人类意识,将情感心理引向升华。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