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群山绝响》:氤氲群山
读完这部小说,我将我的想法足足冷冻了三个月。三个月后的今天,我依然坚持我的观点,这部小说胜在质感细腻,憾在激情欠缺。当然,这种遗憾,只是就我个人而言。
小说就内核而言,无非激情或非激情,这里的激情,是指强烈的感情。举例而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充满激情,它的激情在于,一个青年杀人后内心的强烈冲撞与挣扎;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充满激情,它的激情在于,少年维特在爱河里的烦恼与纠结;夏洛特•勃朗特的《简爱》充满激情,它的激情在于,家庭女教师简爱在社会地位低下与追求灵魂平等之间的辗转与忐忑。《群山绝响》与这类著作相比,显然大相径庭。
在我看来,《群山绝响》想要一见钟情它的读者,是困难的,尤其在人心浮躁的今天。原因在于它太安静了,也太高远了;它太淡然了,也太悠远了。如果用人类的感情来类比,它更像是一场平淡持久的婚姻,而绝非激情洋溢的热烈恋情。没有“煽情”,谈不上“抓人”,既不激烈,也不紧张。如果用风来比喻,它不是飓风,不是狂风,不是寒风,不是烈风,它更像是细微而清爽的一缕和风;如果用水流来形容,它绝不惊天骇浪,也不波涛汹涌,它更像是表面平静无澜,深层却不住涌动的一眼活泉,默默徐徐,不眠不休;如果用《西游记》里的人物来类比《群山绝响》的主人公,他不是激情悟空,也不是玩乐八戒,而更像是,始终波澜不惊的佛祖。
《群山绝响》会留给读者什么呢?吞咽咀嚼消化后,我体内积淀的是哀愁,一股淡淡的却挥之难去的哀愁。那是一个时代,十六七岁的少年元尚婴的真实时代,虽然在今天的我们看来,已经有些类似张爱玲透过曹七巧的眼去看三十多年前的一弯月亮时的氤氲朦胧,但它毕竟,并非传说。
《群山绝响》的主人公是心底纯净的十六岁的大地主家出身的少年元尚婴,通过元尚婴的家人、村人、同学以及他为自己的前程所做的一系列主动或被动的奔波,将人性的善暖美丑、早恋的深情懵懂以及不知所措等,如卵石入水后的涟漪般一圈圈缓缓铺展在它的读者们面前。合上《群山绝响》的那一刻,眼前无端幻化出一个人来,他叫高加林。高加林最终也回到了黄土地,正如我们的主人公元尚婴一样,不同之处在于,高加林犯了错且高加林内心无法坦然接受这样的现实,而十七岁的少年元尚婴,却是既没有过错且能坦然接受自个的身份转换。就这点看,元尚婴不像个热血少年,倒更像是个智慧圆润的十足老者。何以如此?大概正是——时代。“地主崽子”的身份,足以压制元尚婴的少年热血。难能可贵的是,善还在,甚至,不夸张地说,《群山绝响》的字里行间,都写满大大的“善”字。
《群山绝响》的阅读过程谈不上酣畅,也很难说有什么了不得的高潮,而这大概,正是地主崽子元尚婴那拘谨的少年时代的真实照片。它不扣人心弦,也不直抒胸臆,而是凭借似乎漫不经心的细节、若隐若现的线索,将原本鲜活着的现实和生活,通过滤镜以及曲折笔墨朦胧在读者们面前。
看看作者怎么描写饥饿。透过全老师的眼:“月亮爬出东山,像是刚从天锅里舀出来的,一勺洁白粉嫩的豆腐脑。”“他离开时,看见天上的月亮舞起蹈来、分起裂来,一改那如同粉嫩豆腐脑的模样,变成了摊煎饼——一揭一张、一揭一张……”通过刘老师的嘴,打油一首诗出来:
远山青笋炒腊肉,
风来葱爆腰花,
变蛋浇落霞。
战友啊战友,
可否再拍一盘,
巴山老黄瓜?
全、刘二位为人师表,身份都是老师,为什么眼里嘴里都不离食物呢?当然是因为——饿呀。
说到作者的注重细节、曲折笔墨,不妨也举例说明。关于元尚婴父亲元厚谦外遇之嫌,表面看来,文中只在母亲游宛惠喂猪时指桑骂槐过一回,事实真的如此吗?显然不是。作者多次不吝笔墨地写到“父亲”的那块白手帕:“他身高面白,说话有点口吃,兜里始终装着一方白手帕。”“父亲不抽烟,所以说话时就掏出手帕来,甩开了折叠,折叠了甩开。”“他似乎也舍不得使用手帕。比方擤鼻涕,实在该用手帕时他依然不用。”“他虽然不大使用手帕,但每天都要洗一回手帕。”“母亲”无意中好心“碰”了一回父亲的白手帕,父亲“急忙赶来,声音很大地说‘你不要动,你不要管!’”小说快要收尾时,“父亲有了变化,不再掏出白手绢揩手,而是与大家同用毛巾。”显然,文中的白手帕不只是白手帕。
写少年元尚婴对少女马广玲的隐秘深情,作者用了这么一段话:“马广玲属狗啊。他就踅回去,蹲下仔细看那小狗。小狗也看他,眼皮睁得很吃力的样子。真是奇了怪,小狗的眼睛怎么散发出只有马广玲的眼睛才能散发出的,迷离忧伤的神情呢?她属狗,我属猪,猪狗是不分家的,所以我不能撒手不管。”
十六七岁的少年元尚婴先是失去随后又获得了上学的机会,先是有了随后又丢了吃商品粮的资格,面对一次次挫折和失去,他一概坦然接受,甚至因此还过早地开始了对于幸福及人性的思索:“人性就是这么变幻莫测,都盼你栽跟头,可你一旦真的栽了跟头,他们又齐心协力地来拉你,尤其是在判断怎么拉你也无效时便越是拉得使劲!”“幸福,就是不损害任何人——如同那只红嘴鸟儿——任何人也都不会眼红你、讨厌你、巴望你出个什么闪失,谁见到你都会展露笑脸——那就是幸福。”
《群山绝响》选用宽厚仁爱对待世间万物:比如为夫妻蛙驱赶贪婪的猫;为恋爱的狗赶走调皮的孩子;在食物紧缺的年代,年节款待路过的陌生小孩;路遇快饿死的乞丐,将自己舍不得吃的麻花慷慨相赠;比如作者借“父亲”元厚谦之口,说“泥土是最干净的”;又比如文章末尾,元尚婴坚决不让苏景兰告诉自己谁是大字报的炮制者:“他不想知道是谁写的大字报、是谁检举了他。他压根不想知道他认识的人中,有半个是小人、是坏人!他梦想、他希望人人都好。”这样的元尚婴,你当他是圣人也好,痴傻也罢;你认为他眼光别具也好,睁眼瞎也罢;你说他境界高远、佛般泰若也好,没有冲劲、不思改变也罢,对他而言,其实都没有什么。就读者而言,借助元尚婴的清纯目光,我们有幸穿越了一个时代,去到了田畔乡间,结识了智慧通达的祖父元百了,人如其名的父亲元厚谦,善良的全老师,“捣蛋”的倪老师以及田信康、简书记、丘干事等形形色色的一群人,欣赏了土地上蓬勃着的万物,懂得了不被设置就是幸福,算不算是大收获呢?
《群山绝响》不是烈酒,不适合豪饮漫灌,它更像是一块精心烘焙的体积小密度大的点心或月饼,想要消化它,不能狼虎吞咽,而应就着热茶,轻尝慢品、细嚼缓咽……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