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华清,抑或隐匿的张清华
……他在黄昏之上盘旋着
面对巨大的工地,猥琐,畏惧
充满犹豫,仿佛一个孤儿形单影只
它最终栖于一家啤酒馆的屋顶——
那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啤酒的香气,仿佛在刻意营造
那些旧时代的记忆,那黄金
或白银的岁月,那些残酷而不朽的传奇
那些令人崇敬的颓败,如此等等
他那样叫着,一头扎进了人群
不再顾及体面,以地面的捡拾,践行了
那句先行至失败之中的古老谶语
——《一只上个时代的夜莺——致同代人或自己》
张清华的这首诗写于2018年10月8日。诗中的“他”不是张清华,更不可能是我,他是一只夜莺。夜莺,当然了,他是诗歌的常客。我估计张清华起码在不同的诗作当中读到过一百只夜莺了。让我来估计一下吧,在遥远的三十年前,这只该死的夜莺已经被骄傲的清华拍死过九十九回了。
问题是,2018年10月8日,张清华发现,这只“该死的”夜莺并没有死,他活着,可是很不幸,他的声音嘶哑,同时还谢了顶。我们看到了一只苍老的、猥琐的和畏惧的夜莺。这让我沮丧不已。
还是别忙着沮丧吧,先让我来一段单口相声的贯口:张清华出生于1963年,我出生于1964年;张清华来自山东的乡村,我来自江苏的乡村;张清华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读大学,我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读大学;张清华读的是师范类,我读的也是师范类;张清华的专业是中国语言文学,我的专业也是中国语言文学;张清华在大学时代写诗,我在大学时代也写诗;张清华在写诗的时候留了一头的长发,我在写诗的时候也留了一头的长发;张清华在大学毕业之后留在了山东师范大学续读文艺美学的研究生,我在大学毕业之后也报考了山东师范大学文艺美学的研究生。——请让我呼吸一下,我想补充一个关键点:因为英语不及格,最终我没能考上。
我和清华的分野就是从大学毕业之后才开始的。在读研究生张清华不仅保留了他的长发,甚至还蓄了须,脖子以上全是毛发,闹哄哄的。我没能考上,特地去理发店搞了一个小平头,这是分野一。分野二就比较严重了:张清华虽然做了学者,但直到今天都没有离开诗;而我在写了小说之后,再也没动过诗的念头。
应当这样说,清华和我都是幸运的,就在我们走进大学的时候,我们赶上了现代汉语的狂飙突进,几乎所有的大学生都在写诗。中文系的在写,地理系的在写,物理系和数学系的也在写。这不是疯了吗?那就疯了吧。我真的渴望做一个诗人吗?那倒未必。我承认,真正让我着迷的其实不是做一个诗人,是崭新的、陌生的和不可思议的汉语,身穿喇叭裤的青年终于回到了他的“春秋时代”——“不学诗,无以言”哪。
因为诗,一个已经完成了内分泌发育的年轻人要重新学着说话了,这是多么的激动人心。在今天,人们回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很容易忽视一件事,那就是现代汉语的革命。事实是,如果没有现代汉语的新一轮革命,后来的一切都将会不同。我们这一代人真的不骄傲,相反,我们谦卑。历史,这个酒鬼父亲,他欠了一屁股的账,我们没有抱怨,我们一边还债一边学着对这个世界说了一声“你好”。我认为,这一声“你好”里头有感人至深的历史力量。这一声“你好”里有全新的人际,换言之,有全新的生活。
理论上说,张清华也是在这样的时刻开始写诗的。学生时代的张清华是一个好诗人吗?我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清晰的,张清华在学着写诗的同时完成了他的心灵与感官的重塑。这个重塑是多么的重要,它的结果是如此地丰硕。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中国的文坛就此多了一个叫张清华的批评家,同时也多了一个叫华清的诗人。
实际上,我最早读到的不是张清华的诗,是他的文学批评。他的批评文本太接近诗了,也可以说,只有写诗的人才会写出那样的独特的表达。诗是无所不能的,而最为别致的地方就在于,它具有无所不能的概括能力。让我们来看看张清华是如何“概括”莫言和余华的,张清华说,莫言的“加法”和余华的“减法”。莫言与余华,多么复杂的两位天才,而张清华仅仅依靠“加法”和“减法”这两个算术定义就把他们给“拎”起来了。彼得·盖伊说:“忍受概括归纳也许很困难,但没有概括和归纳则无法想象。”这句话我只同意一半,彼得·盖伊也许没有写过诗,如果他写过,他对概括的理解显然会豁然开朗。春天来了,“千树万树梨花开”,只有被驴踢过的人才会“忍受”这怦然绽放的概括。
一个时代就这么过去了,这个时代给我们留下了太多,我们如何去表达它呢?这是一言难尽的。多亏了张清华,他天才的和三下五除二的瞳孔盯住了那只谢了顶的夜莺。这是清华的命名。我认为这是清华给诗歌博物学所做的贡献。感谢清华,你这凭吊主义的诗人。
二
几个星期后,他亡故的消息传来
让我愕然将车停在了半路
不过悲伤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像我们
日渐短浅的目光,力气,与兴趣
抑或是邻家女的裙子。并没有恸哭
也没有最短的仪式。只有记忆中
那些模糊的悲伤,与早已淡忘的
情谊。……
——《怀亡友》
这是一首悼亡诗。克制,无穷无尽的克制,几乎看不到情绪。
诗作是如此的简单,——诗人驾驶着他的汽车,以现代的方式疾驰在大地上。手机却响了,是坏消息,他的朋友走了。诗人停下车,“悲伤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这些。
可这个并不长久的悲伤却如此地打动我。因为在公路上,因为在开车,诚实和悲伤的诗人绝不能放纵,他必须克制。这里的现代性是毋庸置疑的,你不在“事态”里,你不属于你,你被钳制在“高速公路”这个铁定的秩序里,你只能靠泊在道路左侧的那个狭小的空间,片刻。
但这首不能抒情的诗恰恰很抒情,但这首貌似现代的诗骨子里很古典。这首诗的秘密就在它的第一句,——“几个星期后”。从常理上说,这首诗的母体应该是“几个星期以来”,它复杂,庞大,有完整的来龙和去脉,像一部完整的小说。张清华没有写小说,在并不存在的小说结束的地方,诗人,或者说,诗,它出现了。
这太张清华了。这个善良的、易感的、情绪的、偏于忧伤的男人羞愧于自己的情感,“几个星期”以来的一切都被他悬置了。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直到他的手机响起。一个急刹车,好吧,“悲伤并没有持续太久”。“这不像,当年他在朝圣途中的行走”。
某种程度上说,这首诗是张清华的性格自传。他有他随性和洒脱的一面,但总体上,他含蓄。他是一个把所有的付出都放在心里而羞于启齿的男人,他是一个内心活动远远多于表达的男人,故而,清华永远在微笑。对读者来说,从无字句处读诗,这是对的,道理很简单,含蓄的微笑并无字句。
无论现代主义怎样影响过张清华,也无论他读过多少现代主义诗歌,本质上,清华是中国的,汉语的,古典的,言已尽而意无穷。他学养丰厚,趣味纯正。
三
…………
上下翻飞的春天,一样有春梦懵懂
孩子在东坡狂欢,玩过家家的把戏
搅动着麦苗和粪肥混合的气息
野兔在羞涩地跳蹿着,鱼群在水底蹀躞
…………
这首诗很不张清华,我之所以对这首诗抱有如此强烈的兴趣,是因为我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清华。我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原来也很爱“搞”,很能“搞”。
东坡,谁还不知道苏东坡呢,这旷达的雅士,这东方文化的巨匠,这个把东方哲学纳入到东方大地上的践行者。
但是,诗人所描绘的东坡不是那个东坡。诗人所描绘的东坡是乡野的、粗鄙的、五十年前的,是“大字不识的爷爷”嘴巴里的东边的坡子,简称东坡。这太戏谑了。两个东坡相隔了近千年,前者在构造,后者在消解;构造的是我们,消解的也是我们。
我不能说这首短诗可以完整地表达张清华的历史观,但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诗人,清华不可能规避历史。通过这首诗,清华为我们做了一道多么精确的算术题:历史+历史=0。
我说过,清华是喜欢微笑的。清华的微笑让我们如沐春风。但是,黑格尔说,我们总是微笑着和历史告别。清华的告别微笑是标准的坏笑,太坏了。
四
一只羊与一匹狼,穿梭于前世的迷津
它们互为皮革,同船共渡
一百年,羊扮演狼,或者相反的结果
最终都丢失了自己。……
——《自画像》
这首诗的结尾部分说到了拉康,那面哲学史上最为著名的镜子。它涉及自我,自我观照,认知,自我认知的方式。在我看来,不管这个世界有没有拉康,有没有拉康的镜像,清华都会写这样的一首诗。这首诗有可能送给他自己,也有可能送给他的朋友。这和张清华的眼睛有关。
还是先让我来谈一谈中国画的人物画吧。中国画的人物画有一个特点,或者说,缺陷——所有的眼睛都一样。双眼皮,眼角微翘,稍稍带着一点笑意。我就问一个画家了,为什么会这样呢?画家说,这和中国画的材质有关,宣纸太洇了,用的又是毛笔和墨,只能依靠线条。如果动用了其他的技法,类似于染、泼、皴,一旦洇开,好端端的眼睛就成了俩黑洞。所以呢,在宣纸上,人物的眼神不可能像油画那样丰富。孔子的眼睛,庄子的眼睛,陶渊明的眼睛,李白的眼睛,曹雪芹的眼睛,全那样。哪样呢?就是现实生活中张清华的那样。很双的双眼皮,眼角微翘,稍稍带着一点笑意。俏皮一点说,这样的眼睛高兴起来是羊,不高兴就是狼。
羊还是狼?如果不是玩笑,拉康的意义就体现出来了。人是不自知的,人只有通过他人,也就是从“镜像”那里才能看见自己。——这或许是拉康的意义之一。人也是不他知的,人只是通过自己去假想别人。——这或许是拉康的意义之二。必须承认,这让人郁闷。在认知这个问题上,我们的内心也许寸草不生。
这首诗叫《自画像》。它是生命的宽度,它是生命的可能。拉康让我郁闷,老实说,清华的诗反而不让我郁闷了。羊挺好,狼也挺好。它们是我们的内心所必备的物种。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也许不会做一个中国画的人物画家,所有的眼睛都差不多,这有趣吗?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你是谁?我情愿选择清华的《自画像》。
一场暴雨过后,原野上出现了
拱形的霓虹,转眼牙齿满地,秋草枯黄
他们惺惺相惜……
张清华的又一本诗集在花城出版社出版了,作为他的读者,非常荣幸,我居然提前读到了出版社寄来的大样。我也手痒啊,就想写点什么。往事全浮现出来了,我的情也深,我的爱也真,这文章写得好哇。清华,它很适合作序哦,你自己掂量,看着办。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