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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颖燕的文学评论:文学批评的“镜与灯”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南方文坛》 | 张学昕 202 点击数:

近年来,我常常会思考这样的问题:什么是真正的文学批评?文学批评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发展中,正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它存在的理由和意义何在?抑或,我们的文学批评,究竟应该有怎样的担当?应该呈现怎样的美学形态?我感到,我们对“文学批评”的理解,正逐渐呈现更加开放的维度和层面。当然,当代文学批评,也面临自身的危机和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说,时代和文学,呼唤好的文学批评,文学创作需要坦诚的批评来呼应。我认为,好的文学批评,一定是批评家对作家所创造的艺术世界“含英咀华”、艺术再创造的过程。很多年前,我从李健吾的文学批评文字,就深深体味到这样“咀华撷英”的美妙感受。像李健吾这一代评论家,大多愿意将自己对作家文本的真切感受和思考,深深地植入对作家的故事、人物、语言和细节的感受、体悟之中。在文本中每每徜徉一处,执手相看,心领神会,正可谓与作家及其文本同舟共济,以其激情和才情对文本进行“不遗余力”的倾情阐释和解析。这样,就使得他的文学评论文字,充满体悟和感性的张力,评论的激情在文本世界中,对应着作家的性情,同时捕捉那些令人激动的细部和美妙的心理、精神的瞬间,正可谓“随物婉转”“与心徘徊”,念兹在兹,“情往以赠,兴来如答”。而且文字中,仍不乏理性的思辨和精神的沉淀,我们都会有这样的感受:一个批评家的感性和理性,共同诉之于诗性的文字,内力温婉,真情毕现,不仅有温度,有力度,有深度,更有独特的个性气质和气度、风度,立意特立独行,入情入理,思想的力量,沉实而有劲道,一任评论的激情在文本的世界“狼奔豕突”,云卷云舒。可以说,这样的评论文字,既迥异于西方的“新批评”,也不同于社会学的道德分析,在这里,或可称之为“诗性的批评”。艾布拉姆斯曾经提出过作家和作品之间“镜与灯”的关系。实际上,“镜与灯”作为一个巨大的文学隐喻,更像是作家和批评家之间的相遇、相知,他们能够相互照亮,相互鼓舞,即让文学文本和批评文本,实现某种内在的精神互证,并且对各自美学品质和意味相互诠释。批评融通创作文本之表里,发现蕴藉其间的文字之美、结构之美、情感之美,以及文本内在精神的升华所在。说到底,批评就是一种审美的再创造,因为真正的文学批评,其最高的境界都应该是洞烛幽微,以“隐曲之心”显露出对人性、存在世界深刻的把握。对于蕴藉在文学文本中的文化意蕴,还要有深邃的感悟。无疑,这是文学批评的一个最基本路径和理论的面向,但是,多年以来,这样的批评,像一股涓涓细流,尚难在当代文学批评中再度构成较为阔大的波澜和声势。难能可贵的是,总是有这样的潺潺溪流,款款地从文学的高地清逸流过,仍然情志相生,不断地破茧而出。或者可以说这样的美学批评,虽不像星辰,但却是萤火,自带光芒,熠熠闪亮。令人快慰的是,我在青年批评家来颖燕的文字里,已经强烈地感受到这种诗性批评的气息和活力,让我清晰地看到她以此为目标的悉心的审美追求,以及她孜孜以求践行的审美观。《在一个世界里感受,在另一个世界里命名》这篇文字,似乎就是来颖燕对自己批评观的一次精彩的诠释。她借王尔德和比亚兹来这两位大师,在相生相悖、“任性的”文学世界里的艺术共振,道出了艺术读解的潜在特性,解析他们在文字和绘画之间,如何地张扬出灵魂之底色。读过这篇文字,我也一下子就明白她的第一本评论集《感受即命名》的书名含义,原来,这其中隐含她关于文学的深层感知,深刻体现着来颖燕文学批评的良苦用心:感受是命名的大前提和逻辑起点,没有对文本深入、细致的勘察,就不会产生至境的美学判断。毫无疑问,对文本真实的、贴切的、精准的艺术感受力,是一位评论家的“定海神针”和制胜法宝。那么,如何让感受力抵达作家文本叙述的肌理,廓清事物的真实形态和内在品质,去努力发现事物的隐性内涵和精髓,是文学批评的终极目标。无疑,这是来颖燕“介入”文学批评后不断追逐的文学愿景,成为她关于批评的美学诉求和审美方向上的自我定位。在我们时代,文学批评需要接续和传承的,正是这样的文学批评才可能朝向美学的皈依。因为,创作与批评,都是精神和灵魂的历险,它可以是波澜不惊的玄思,是理论的自觉;也应该是跳出叙述的吞云吐月之冥想。阅读时意绪的铺展,深入到文本肌理,而阐释的冲动,在文字里无尽地流淌,直至在文学文本里触摸到那些神秘、绮丽的片断或整体,锁定文本中弥散出的哲思和事物的深层意味。或许,这是每一个评论家的梦想,因为谁都渴望自己的解读和感悟,能够成为文学文本风景的一部分,延展文本的生命力。

近些年来,来颖燕从不追逐文坛的“热点”和“焦点”,不唯批评时尚,她只是力求踏实地、感性地去体验文本叙事的深度,不断地做着自己充满兴味的选题,其中饱含个性的审美特性和文字风格,已经显露出自己文学评论的理论气质,让我们看到她对于文学批评的独特理解和深度探寻。

无疑,来颖燕的文学批评,一上手就有较高的起点和标高。她的文学感受力、想象力以及对文本的悟性,自信而敏锐。特别是,在文学批评的实践中,她格外擅于审视作家、文本、经验、艺术在多个层面的相互关系。她呼吸同时代中外作家共通的文学气氛、心理气氛和哲学气氛,而且她能以自己那种年轻的、新鲜的感受和激情,加入到同代人的文学进程之中。她坦诚地选择同时代那些富有激情和韧性的作家及其文本进行考量,捕捉文本内在的美学精神,作家的心性、品质,在文本的深处发现、发掘作家的写作发生学,感知和判断作家写作的心理和精神面向。同时,她以一种宽柔的目光和细腻的笔触,进入文本的“内在理路”,竭力地阐释出文本叙述的空间张力,生成那种既赏鉴、感悟,又审慎、质疑的力量①。像《列车要开往何方》《向心与离心之间》《用自己的方式,讲述未经的年代》《他们会不断彼此“相认”》几篇文章,都是以作家的单篇新作为评论对象,在品鉴文本独特魅力的同时,发掘和钩沉出作家写作中的灵魂诉求,并进一步延展出作家写作的想象方式和判断生活、审视世界的坐标。来颖燕对文珍、张悦然、何立伟、林秀赫小说的理解与把握,都是从个案入手,并沉潜到作家创作主体,追问他们如何从现实和人性的细部,表现社会生活、存在世界以及人性,在其“有意味的形式”的叙述结构中,演绎当代生活的真实和人性的复杂状态,审视当代作家在小说这个奇异的灵魂容器里,所显示出的充满矛盾的叙事姿态。她对于这些作家的文本阐释,让我们看到来颖燕文学批评的话语方式,尤其对小说技术层面的意义,以及她对作品美学价值的重视和探究。毫无疑问,来颖燕对何立伟的文本阐释及其写作主体的丰富性和复杂性阐发,别有一番意趣和感悟力量。

何立伟曾言及自己在小说语言上的追求:重新挖掘汉语言的美好,“让每一个文字皆能释放具体的感觉”,“使文字更具汉语的神韵,蕴着更多的潜台词同审美信息”。何立伟的用力刚刚好,他的格调是泰然的。《昔有少年》的遣词,节制而内敛,在看似的不经意间让整个小说在言短与意长之间求得平衡。而潜台词的蕴藉和具体感觉的释放,也因为叙述角度的自如转圜而得以实现。

在这里,来颖燕还将何立伟的小说与绘画、散文做了某种“贯通”:“对于何立伟而言,这种离心的发散和向心的回归始终并存在他的小说中,当然,也存在于他的画、他的散文中。佩特曾经把风格看作‘一种感受模式,一种全然回应整个性格的姿态’。何立伟不是专业的画者,他是在直白地用画笔触碰文字不可抵达的地方,自由地安放自己的心性。如果说《昔有少年》让人对其画中的世俗和戏谑意味感到惊讶,那么《水流日夜》则是一种接续和补充,显露出作者内心深处的秘不示人——琐碎的,接地的,讽刺的,但其中的诗意依然影影绰绰,不曾被掩埋。”这样的阐释,是将艺术的直觉纳入到“通感”的美学层面。同时,我们能够体会到,来颖燕的评论文字,让何立伟“多重文本”的“镜与灯”式的互文、佐证和映照,越过不同艺术门类的边界,非常有力地展示写作和绘画特有的辩证转化关系。而且论述还牵扯出叙事文本中作家的感受力,小说语言的节制内敛,尤其是从“离心的和向心的”叙事姿态层面,阐释出何氏“小说中或隐或显的诗性”“无法言表而被压抑的那部分人性”。我想,来颖燕之所以选择并非何立伟代表作的《昔有少年》和《水流日夜》两个文本,就是为进一步挖掘何立伟写作,在常态化叙事过程里,其内在情感机制与文本之间的隐秘关系,以及对其叙述的“用力”的平衡性、发散性和诗性氛围的考量。由此可见,不仅是文学叙事文本,即使是批评文本,我们对于它的解读,也是要倾心于诗性和气韵、气理,作出同心存焉的体悟和呼应。或许,在一定意义上讲,这是文学批评写作的精神渊薮。发现、挖掘一个时代文学的个性化的、细微的经验呈现,作家的细部修辞,是来颖燕文学批评的重要的着力点或切入点。在这里,我们看到一种可贵的、对文本充满艺术洞悉力的美学评论,一种具有文化品格的、沉潜于文本深层结构的理论诉求。我感到,这就是最接近“诗性的批评”的有灵性的文字。

仔细看来,收入《感受即命名》的评论张翎新作《劳燕》的《那些不曾记载的名字》,评价周嘉宁《你是浪子,别泊岸》的《与人无限贴近的沉默》,关于杨遥《补天余》的《尘埃里的我们,染有现实最深的颜色》,篇幅虽短,但精悍厚实,字里行间,对文本的画龙点睛之处比比皆是。而且仅仅从这些篇名就可以洞见来颖燕文学评论的诗性品质和美学取向。对于杨遥的小说,她三言两语就捕捉到其“似在寻找一种自足,以对抗现实的虚无。只是有的作品,往往用力过猛,而一旦‘象征’太过明确,作品的气韵反而会受损”;而她从周嘉宁小说修改稿中的一句“她突然沉默起来”,就敏感而坚定地意识到“回复了周嘉宁小说独有的神秘气质”,显然,这是一位职业编辑的敏感和细腻,在自我重叠了一个评论家的感受力和判断力之后,让一位青年作家与一位青年批评家,透过文本,完成了一次奇妙的审美对话。关于张翎的长篇新作《劳燕》,来颖燕面对张翎在小说中处理许多历史真实性的元素,进行文学虚构,表述出一个专业读者对作家写作的深层体悟②。“越是明知虚构,却越容易感同身受甚至是对于这两条狗的讲述。我们被封闭在作者虚构的世界里,但就着作者指引的方向,看到了太多真实。这个虚构的世界超越了许多的边界”,这段话,简洁而朴素地阐释了张翎小说叙事的内在张力和魅力所在。来颖燕发现或触及张翎小说创作最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小说虚构的故事中有着太多真实可感的细节,有关人物的命运,作家动用了许多真实性的元素,去完成并“实现”这个故事虚构的“宿命”,从而让文本产生“似是而非”的、“明之虚构,却越容易感同身受”的压力和张力。应该说,这篇短文,区区不足两千字,不仅指出了作家写作的独到之处,而且画龙点睛地概括出故事、人物、事件与虚构和真实之间的微妙关系,将作家写作中的秘不示人“先天之气”和虚构力,作出精准的判断和把握。

这些处理让他的作品散发出人性的光辉和深度——人性从来就是复杂而不能截然论断是非的,如果作者能用一种真实的眼光和宽广的心胸去关照这个世界中的个体的处境,便常常会塑造出丰满的人物形象。而孙颙在这方面的造诣,是日臻深厚的。正如荷尔德林所说,“谁曾见过那最深刻的,谁便爱那最现实的”。正是因为孙颙对现实生活的不断观察和善于思考,他的作品才会随着时间的积淀越发显出复杂性和包容力。

关于孙颙的创作,在这里,来颖燕的感受迅速转换成贴切的、入理的对孙颙写作伦理的判断:“孙颙在其宽厚的外表下,还蕴藉着更多面的特质——他热情拥抱生活,但思考的问题却常常是冷静而严肃的,他很宽厚,但是对于复杂的世态并非涉之不深,他的文风质朴,却让人觉得其中别有深意……这些看起来有些矛盾的特质,使他的作品耐人寻味而有生命力。”在这篇《顺乎心性的文学世界——关于孙颙和他的文学创作》里,来颖燕道出了孙颙写作的复杂性、包容力和洞察力。我想,这样的判断,依然是来颖燕基于对作家在文本中显示出的情怀、审美方式,以及对生活和存在世界的感受力作出的审美判断。来颖燕在对《拍卖师阿独》《漂移者》的分析,聚焦孙颙小说对人性发掘的深度,对时代性审视的开阔度,以此揭示孙颙质朴文风背后的宽厚和深刻。

可见,从何立伟、张翎和孙颙的写作中,来颖燕强烈地意识到叙事文学那种强烈的反逻辑的情感、思考力量,使其深入地体悟到什么是构成小说魅力的真正力量和渊薮。来颖燕相信,文本的力量和光辉,既不会源自故事本身,或许,就是小说家的某种肆意推断和苦心孤诣的挖掘,是一种来自于叙述对象富有吸引力的奇妙意绪。可以说,这一切都没有理由,进一步说,这一切在生活中如此,在小说中是否更是如此呢?作家的感悟力、想象力、虚构力,铸就而成的文本机制,那种的超越某种生活逻辑的精神、心理编码,而这些构成作家必然的感悟性力量的情感驱动。那么,叙述所表现出的别出心裁的文本结构,作家的目光对人性的细微洞察,特别是诸多的、难以厘清的由于人的生理、性别、心理和精神困境所造成的命运、宿命和某种扭转,都可能使小说抵达它应该抵达的角落。就像叙事的每一个情节、细部,它可能是在作家的深思熟虑中开始的,也可能是灵感突然袭来后,作家的又一次猝不及防的“被迫”叙述。灵感是根本不讲道理的,人物的命运,人物行走的路径,常常不以作家的意志、意识所制约。小说就是要在没有理由的地方开始叙述,在可能找到依据的时候结束叙述的行旅。当然,也可能因为作家一时的冲动,交给读者一个匪夷所思的结局。来颖燕敏感地觉察到这一点,因此,她进入文本的思路、途径和阐释策略,无不以对文本的感受力、吸纳力和美学法则,为自己的文学批评活动定位。发现和洞悉作家形而上层面的沉思,也能通过对其文本的细致爬梳,潜入作家的内心“让人重新审看日常的习焉不察”,破解复杂文本中作家有意或无意间拟设的谜团。

来颖燕对中国当代作家的解读,作为直击文学现场的“如是观”,是她郑重介入当代文学诗学视域的会心的尝试,与许多年轻评论家有所不同的是,她还对西方当代文学有着极大的热情和投入。我们能够感觉到,来颖燕对中外作家的喜爱,可以说难分伯仲。她对普鲁斯特、纳博科夫、怀特、埃科、麦克尤恩、科恩、卡波蒂、东野圭吾等诸多西方当代小说大师的文本,包括画家高更的手记和卡明斯演讲,都有着广泛的涉猎。她的许多篇章,都能恰切地深入到作品的肌理,沉潜其中,而且她评价、阐释的文字,既流畅、灵动、飘逸,散发着才情和文采,又能让阅读和解读的自由意绪,渗透出理性的微茫。看得出来,来颖燕文学评论的激情,美学修养,艺术感受力,想象力,使她与这些大师的文本形成“冥冥之中的默契”和“暗合心底的密码”。对于这些跨越国界和族别的文字,来颖燕同样能够在生活、作者、文本、阅读之间建立一条宽柔的美学的阐释链。诸如《呼吸之间,来日方长》《人生就是一桩悬案》《生命本质的译者》《游荡的荒诞与现实间的灵魂》《人性交错地带的梦魇》这些篇章,对于文本的主题、人物、文体、语言,都有独特的感知和个性化的命意和判断,更有诸多别出心裁之处,恕我在此不做赘述。我想说的是,一位评论家的阅读视野、批评伦理,除了强大的理论支持,对外国文学文本的揣摩和阐发,也是建立审视、判断中国当代文学叙事不可或缺的参照系。这一点,实为年轻一代评论家中所鲜见。

整体看来,来颖燕的文学批评文字,从不做那种“印象式”的扫描和无厘头的评估,也从来没有肆意地对研究对象妄下结论,而是在沉入文本的微观场域之后,去把握作家的叙事方向和伦理,审视其创作的精神维度,以至于走近作家,潜入文本,作出自己的评介和分析。并且对文本中的精神、心理反应、艺术内容中新的元素,做出精到的辨识。来颖燕的批评理路、审美趋向非常清晰,她十分清楚自己的优长在哪里。所以,她在《“阅读是创作的合谋”——托马斯·福斯特〈如何阅读一本小说〉》一文中,借艾略特的话语坦言:“阅读是创作的共谋。”无疑,这是从更高的文化精神层面,来看取小说价值和意义的“感悟式”探寻以及嵌入文本世界的入口。当然,这也是批评家从细腻的文本解读和抽象的精神指向,形成自己独特批评气度的必然选择。

另外,我们还看到,她对自己同代批评家的理解,也是感同身受般的精细和到位。在《作为诗人的批评者》一文中,她细致地梳理评论家张定浩的批评形态,认为张定浩“他的诗心是天生纯然的,他的诗意是浑然整体的特质”“以‘经验’丈量和评判作品,将‘经验’作为一条在当下纷繁嘈杂的批评界突围的路径”“对于细节感受的关注并不遮蔽他所期达成的愿望:对作品呈现出一个整体式判断”,可以说,来颖燕肯定这些,都是对作为诗人张定浩的审美判断和表达方式的认可,她所理解的张定浩的批评品质和意义,就在于“呈现给我们一种诗人的‘观看’作品的方式”。在这里,我们也注意到,张定浩的批评文字,格外注重文本的成熟性和独特性,注重作家的写作个性特征和创作风貌。其实,这一点,与来颖燕的诗性批评理路,有着非常相近的美学意蕴和精神取向。我想,这也许正是这一代批评家最为可贵的审美追求和精神气度。那么,从这样的角度,审视和论证同代批评家的整体写作发生,我们能够看出,来颖燕是一个醉心于文本细读和“新批评”的评论家。这也表明,她对诸如“个体经验”“诗性”“批评气质”“平等对话”等批评的概念和“范畴”异常敏感和兴奋,蕴藉着坦诚而纯真的诗性之根。

对小说观念、作家审美感受方式、小说文体的理解和关注,使得来颖燕的批评文字更富有理论深度和审美辨识力。“感觉”这个词语,就像是呼应着她所倾情的“感受即命名”,在“感受”“感觉”之后,批评的责任和担当,必然指向理性、隐喻、象征所能实现的文本之深邃。通过认识,接近,感受,形成自己的印象,判断文本的价值,是审美的重要途径。来颖燕以短篇小说文体阐释作为切入口,分析叶兆言、毕飞宇、张惠雯、房伟等当代短篇小说创作中的问题,撞击并打碎文本、故事表象所虚拟的镜像,介入文本肌理,发掘其如何“扩大我们的现实”,重启我们对现实的阐释激情和可能性。理论是灰色的,“感受之树”常青,感受可以在文本之内、文本之外,生长出再造的景观。也就是说,作家感受并创造的文本现实,经由批评家的审美感受现实,延展出文本不可估量的价值和意义。

于是,“感觉”成了情节在自我消耗之后的余音,它是在情节四周升腾起来的一层直觉的薄雾,也是作者与读者之间温柔的交换和对彼此的逃离。它连接起小说的现实和我们的现实——这二者当然不可能重合,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故事背后涌动着的持续的生命力,渗透着关乎人世万物的“感觉”。它们伸出触角,拥我们入怀,诱发我们想象和理解小说所讲述的现实。

“感觉”让小说从“看山是山”趋往了“看山不仅是山”的境地:无论小说家们持有的编织情节的姿态是纵深的还是平远的,最后传达出来的感觉,刻有生活的鲜活肌理,但又并不囿于其中;它扩大了我们的现实,并最终将我们带离大地,赋予我们俯瞰的视野——每个人的生活都微不足道,但集结在一起,显露出生命的有序或是无常。短篇小说因此获得了出离篇幅之限的可能——“感觉”无形无踪,又无处不在,但正是这种“无”才能消解篇幅之限,承载对人生百态的吸纳和统摄。③

这种感觉、感受和审美的路径,其来有自。在《文学与拼贴画》一文中,我们印证了来颖燕艺术感觉的触角或爆破点所在。来颖燕对文字和绘画的关联研究,情有独钟,她认为文学和绘画,虽然是分属于不同艺术系统的门类,各自又都有着各自不同的聚焦方式。但这些,丝毫也不会妨碍它们在技法上的相通和彼此借鉴。即使相互之间可能会面临某些断章取义的尴尬,但精神、心理结构方面的契合,必将使文学叙事呈现难以想象的可能性。“作家们捕捉到拼贴画中最显眼的对画面‘异质性’的大胆表达,继而会悟到新的写作技法,那种打乱线性的叙事线索和合乎逻辑的心理线索,然后重新整合、并置、勾连。”④她竭力发掘着翁杰达、石黑一雄、库切、卡夫卡、史蒂文森、余华等人的叙事,与毕加索、布拉克之间的隐秘联系。实质上,这是对不同艺术样式的品质、异质性、文学自身规律及其创新策略的深入探究。这样,我们也就更加明白,此前她对于何立伟小说的阐释,为何如此精到和细腻。来颖燕体悟到想象闳域与物质视景之间,艺术表现形式与生活经验、生命体验之间,以及小说家与存在、事物之间精神的无缝隙链接。从文本中,透视生活的底蕴和现实的浮光掠影,抽取出可暗示生命、现实、人性等文本潜能的叙述,投射出审美、伦理关怀。这样的评论文字,无限地贴近艺术感性体验的相似性,重视情感、情绪和感受的可感性和真实性,重新构建起新的批评逻辑、理念和框架。无疑,这是具有挑战性的文学批评尝试。

总而言之,来颖燕的文学评论文字,洋溢着审美感受的活力和激情,而且她在文本细读中尽享文学本身的美好,在阐释中,存留住真实的美学体验,以及想象、判断和命名、命意之间的有机联系。而感受和命名,就构成了审美狂欢中的“镜与灯”,也让我们通过文本“八分之一”的“冰山一角”,感悟、体察到文字背后丰厚、沉实的“八分之七”。因此,这样的文学阅读和文学阐释,也是将对作家、文本的深切感受,最终升华为生命诗学、艺术哲学的美学途径之一。

(张学昕,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注释】

①②张学昕:《寻觅文学批评的“镜与灯”》,《文汇读书周报》2018年10月8日。

③来颖燕:《短篇小说的情节与感觉》,《扬子江文学评论》2020年第4期。

④来颖燕:《文学与拼贴画》,《上海文化》2019年第11期。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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