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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一般的作家找容易的写,而伟大的作家永远找困难的去写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收获》 | 2021年07月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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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二人谈

莫言 余

说明:本文为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名师写作指导工作坊(漫谈《孔雀》)”(2020年12月9日)速记稿,内容有所删减。

余华

一般的作家肯定找容易的去写,而伟大的作家永远找困难的去写,然后伟大的文学篇章就产生了。

《孔雀》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它不像是一个刚学写作的新人写的。我读了小说之后,问叶昕昀以前发表过短篇小说吗,她说从来没有发表过,我说她是没有发表过小说的小说家。

叶昕昀有一个很大的优点,这个优点甚至是有些成名作家都没有的,就是她对细节的处理。小说中的很多对话都可以用引号,比如杨非以前跳孔雀舞,她崇拜杨丽萍,问张凡知不知道杨丽萍,张凡说知道,他妈吃的糕点上印着杨丽萍的照片。这种对话非常妙,不仅仅只是说知道她很有名,这就是一个好的小说家的表现。还有写到缉毒的过程,张凡第一次出任务,他用土枪开了一枪,开完枪手还在颤抖,然后李哥给他点一支烟,两个人再过去,这种分寸把握得很好。另外一点,小说的转换和衔接能力特别强。写小说的时候肯定要遇到一些转换,两个不同的段落中间需要衔接的时候,小说的衔接过程都转换得很舒服。

讨论中提到小说人物之后的命运问题,这一点需要提一下。我们写小说,有很多没有写出来的东西,但我们心里都是有底的。比如我们写两个人在房间里谈话,我们完全可以不写这个房间什么样,但是作者要有一种感觉,就是人物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房间里,他们的谈话才会产生什么样的氛围,这是作者需要知道的。莫言也提到,作者可以不写人物后来的命运,但是作者心里应该大致上知道这个人物将来的方向是什么样。叶昕昀的写作才刚开始,在她将来漫长的写作生涯中,小说中很多事情还是需要想清楚的,如果模糊过去,可能在某一部作品里面没有暴露出来,但是在另一些作品里面就会暴露出这样的问题。

另外是小说中性描写的问题,我同意莫言老师的观点,小说中两个残疾人在一起,如果把他们的性描写再丰富一些,读者不会认为那是淫荡的。《孔雀》给我最大的感受是对人物的分寸把握很准确,这是很厉害的一点,不是一写就能做到的,但是还可以再写得更丰富一点。比如小说里有一个细节写得非常好,在发生性关系的时候,张凡的两次抽烟。第一次抽烟他有一个起身动作,然后再回到被窝里触碰杨非的腿,问她是怎么回事。但第二次抽烟张凡只有一句话,显得太简单了。其实不一定要去写人物,完全可以用人物的动作,或者声音听觉之类的来展现。比如打火机发出的声音,张凡两次抽烟心态转变之后如何摆弄他手中的打火机,这些都能够将环境表现出来。比如张凡用打火机的时候,第一次打三下终于点燃一根烟,第二次再起来抽烟的时候可能打了几下,但发现打火机里面气体不够,他掰掉以后再拿烟很近终于点燃。让张凡内心的感觉通过动作表现出来,类似于这样的一种细节描写,可以再强化一些。

还有我最后想提的一点是,写作的时候,希望你们要去寻找困难的写。我曾经在一个文章里面说过,司汤达的《红与黑》写于连向德·瑞纳夫人表达爱意,别人可能都是悄悄找一个角落,因为伯爵家大得很,在庄园里面找一个角落表达非常容易。但司汤达不是这样写,他选取了很多人在花园里聚会这样一个场景,德·瑞纳夫人跟另一位伯爵夫人坐在一起,于连当着伯爵夫人的面,在桌子底下用脚开始勾引德·瑞纳夫人。你们把那章找出来看看,写了大概近两页,惊心动魄,他把一场勾引写的跟一场战争一样,这就是伟大的作家。一般的作家肯定找容易的去写,而伟大的作家永远找困难的去写,然后伟大的文学篇章就产生了。

莫言

建立在个人经验基础上对于细节的一种想象力,这是考验一个作家非常重要的标准。

《孔雀》这部小说最大的优点是含蓄,就像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一样,我们看到海面上的浮冰,但是也能感受到海面下冰块巨大的体积,这些都处理得很成熟。小说的细节处理也很不错,比如开篇写到“孔雀意识到入侵,往后退,它萎缩的右腿落在地上,右半边身子大幅倾斜,左腿立即向后迈一步,将身子稳在原地。”这种细节描写的准确,可以看到观察的功夫。当然这也不一定是观察,也可能是想象,是建立在个人经验基础上对于细节的一种想象力,这是考验一个作家非常重要的标准。我希望作家有一种在细节方面延伸的想象力,能够把一个细节充分开掘,把一个细节包含的所有可能性都写出来。

我曾经跟帕穆克探讨过一个问题,帕穆克描写灯光下的雪,在大风的吹拂下,雪不是从上往下落,而是从下往上飞。我问他,这是想象还是观察的?他说这是观察到的。按照我们正常的经验,在狂风下的大雪肯定是团团旋转从上往下,但是在灯光下看到雪花从下往上飞,这就是他观察得到的,是违背我们常识的一种描写,但这样一种描写特别有力量。帕穆克这个小说里面还有一个细节,讲一帮人在一个礼堂开会,他描写一把水壶在火炉上,水壶哨声响起,壶里的蒸汽汹涌地喷出来,壶盖不断颤抖并且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是依靠个人生活经验可以想象到的细节描写,细节描写是需要经验的,但是我们不能完全依赖经验,有时候需要想象。我前几年担任评委,看格非老师的《望春风》,他里面写到村里面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对着鼻子捅了一拳,鲜血流出来,他用手纸把那个鼻孔塞住,然后写这个人抽烟,写到这为止。我问格非为什么不写烟怎么冒出来的,一个鼻孔被堵住,另外一个鼻孔冒出的烟会不会特别粗壮?如果写烟从没堵住的鼻孔里面汹涌地、粗壮地冒出来,这个细节就很棒了,而且这个细节是成立的,用这样一个生动的细节可以把情节写得非常有说服力。而且鼻子抽烟这种细节它不是多余的,反而是小说非常生动和有力的一个部分。

《孔雀》中那只孔雀只有一条腿,尽管我们没有看过残疾的孔雀,我也认为这个通过想象描写的细节是可以信服的。小说后面还写到透过窗户的光照到张凡的脸上,印成三条条纹。这个我相信小叶也未必真的观察到这样一些细节,这也是建立在想象基础上的一种细节描写,它也是被允许,而且是要大为提倡的。因为这会让我们笔下有物可写,让我们有话可讲。

一个初学写作的写作者,写作时候最大的困难,就是有人给我讲了这么精彩的故事,故事起伏跌宕、惊心动魄,但我们写出来却平淡无奇,写到两百多字就没话可说了,这是因为没有细节描写。细节描写要依靠想象力,我们写细节的时候,要调动我们的触觉、视觉、嗅觉、听觉,你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想到的,这样会让你的笔下有很多话可以说,可以把枯燥的细节写得非常丰满、细腻、有感染力。叶昕昀是具备这样一种能力的,要把这些东西进一步发展,充分调动想象力。当然,注意观察生活中很多想象不出来的东西也非常重要。

小叶刚才提到,说她认为小说人物最后怎么发展是人物自己的命运,小说不用说得很明确。这个我有不同看法,你可以不写,但是你应该知道这个人物的命运,这样才能让读者更明确地感受到你没写出来的东西。对于小说作者来说,起码对你小说中已经写了的,已经发生的事情,在小说攫取的这段空间内人物是怎么想的,小说作者应该知道并且明确。

还有就是小说中的性描写,如果能够写的更丰满一些会更好。我们当然不提倡大量的性描写,而且小说现在的分寸已经把握的很好。但是一些小说的性描写,不但不会给人一种淫荡的感觉,反而有一种庄严,有一种神圣,有一种悲剧的悲悯在里面。小说中这样两个身处在矛盾漩涡之中的人物,他们两个人的接触,小说中写的都是他们表面的平静,表面冷冰冰的对话,但是对于他们内心深处的巨大波澜,还是应该留出一些缝隙,让读者能感受到他们内心深处涌动的那种缝隙。所以我觉得小说还是应该再丰富一些,多发挥一些想象力。小说写到张凡背着杨非上楼,他感觉到她双腿冰凉,在做爱的过程中他也问她的腿有没有感觉。我那天跟余华老师说,小说也许可以设计这样一个细节,比如说杨非经常按摩自己的腿,促进它的血液循环,长期按摩的话可能腿会产生微弱的感觉,如果是张凡来帮她按摩腿,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这就不仅仅只是生理的问题,而是心理的问题。这样一个被人冷落、被命运弄到绝路上的女孩子,突然遇见这样一个健全的男性(尽管他有一只眼睛是残疾的),他们在一起,在按摩这个动作中,除了身体上的接触,在心理上那种感受也应该是非常深刻的。这样的描写也会强化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让读者能够感受到他们之间已经产生了爱,从而产生一种热量,让冰凉的生活好像有了未来,有了希望。这样一种性描写,不但不是淫荡的、色情的,反而是庄严的、神圣的、温暖的,充满人性美的。

讨论中还提到了小说对话的引号问题。《孔雀》这篇小说没用引号,近年来短篇小说作者好像都不用引号。这个问题实际上八十年代也出现过,我们当时翻译很多外国小说,对话或者人物说话、人物语言都不带引号。不带引号就是变对话为叙述,这实际上是一个藏拙的办法,中国传统小说的对白是要高度性格化的,王熙凤的话就是王熙凤的,林黛玉的话就是林黛玉的,鲁智深的话就是鲁智深的,宋江的话就是宋江的。人物出语必须跟他的性格、跟他的经历,跟他的一切相匹配,同样一件事只有他这样表述,另外一个人表述就不像。这就需要加上引号,你看中国古典小说、中国传统小说,这是过去作家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那时候没有那么多心理描写,更没有西方小说大段人物的直抒胸臆。我们传统小说刻画人物性格,写人物心理,就是通过白描的方式,通过他的对话,通过他的行为来展现。但八十年代之后兴起不用引号的对话,就很难通过这样一个对话见出人物的性格,这个话张三可以这样说,李四也可以这样说。我也不反对不用引号的对话,它别有一番风味,它变成一种很流畅的、不被隔断的、在叙事中完成的对话。但你们将来也可以考虑,如果真的要写出人物的鲜明个性,写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说出的话,还是应该考虑加冒号、加引号。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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