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讲词》：一窥古典词之堂奥
由于时代的隔阂，知识结构的差异，当下喜好词的年轻人明明感受到词是天然好言语，却往往难以窥其堂奥。在古代词人与今之读者之间横亘着无数的代沟，今人难以与古代词作进行思想交流，更难以产生共鸣。读懂读通词的文字难；读出其好处来更难；读出其好处，且能为文将其好处说与他人，而其解说之文本身也很精彩，实在难乎其难。
长期以来，对传统曲子词的讲解，杂出众手，常常是陈陈相因的集体性重复。很多研究者或因缺少古文功底，或因缺少与古代词人的感情共鸣，论词全无赏会，不免臆决而误，因而误导了读者。钟振振词学研究源自家学，师从词学大师——《全宋词》的主编唐圭璋先生，从事词的创作、教学与研究数十年。他是中国韵文学会原会长，也是《中国诗词大会》《中华好诗词》的学术总顾问，在诗词界拥有崇高威望和众多粉丝。终于，《钟振振讲词》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了。
将《钟振振讲词》仔细研读，我大为振奋。该书选词独树一帜，解词不落窠臼，既具备感性的语言描述，又不乏周密的考证。选文尚奇，鉴赏尚趣，词论高屋建瓴，推理如老吏之断狱，而行文语言如绝世之美人。我经仔细研读，感触良多。
历代词作浩如烟海，好的选本对于这些词的传播意义十分深远，怎样从这些海量的词作中挑选出精品是一个难题。哪些词让钟振振青眼有加呢？该著作选词包括唐五代宋元明清词凡42家64首的58篇赏析文章，其中以宋词为主，占总数的一半以上。所选词作既有大家耳熟能详的名家名篇，如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王安石《桂枝香》（登临送目），更多的则是中小作家的佳制。无论是哪一类词，往往构思奇特，笔法奇变，措辞奇妙，词清调美且富有动感。
词体本就长于言情，该书所选词多为词作者的真情流露。书中被选最多的是贺铸词，而《鹧鸪天·半死桐》被置于贺词篇首。该词所写为寻常夫妻伉俪之情，读之催人泪下。钟振振讲解该词时引出古今悼亡系列诗词，潘岳《悼亡诗》、元稹《遣悲怀》、苏轼《江城子》被一一呈现。元代词人魏初的《鹧鸪天·室人降日以此奉寄》作于作者宦游时，恰逢妻子生日，于是有感而发，表达自己的相思之情。即使是被讥讽为“掉书袋”的辛弃疾，被选词作亦体现了其赤子之心。
该书所选词昂扬着爱国主义情调，具备人格力度和勃发的生命力。词的兴盛时代宋元时期民族矛盾尖锐，这一时期的部分词作开始分担了诗的政治功能，出现了大量以爱国为主题的作品。刘辰翁《永遇乐》（壁月初晴）虽只道个人之戚，却担荷了整个民族的悲恸。王清惠《满江红》（太液芙蓉）词意没有戚戚于个人身世浮沉之悲，而是上升到反省民族兴亡的原因，从而闪耀着爱国主义的光辉。另如彭孙贻《满江红》（曾侍昭阳）、袁去华《水调歌头·定王台》、王质《八声甘州·读诸葛武侯传》等，都体现了爱国主义的主旋律。
“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意为李商隐诗歌晦涩难解，需要有郑玄这样的大儒来为之作笺注。为了让广大读者能够读懂词，钟先生长期以来对古典词作了大量的笺注工作，其考索之功力当世所罕见。书中选词的笺注语言浅显，一扫烦琐章句之学，如新禅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旨，往往切中肯綮，简易明了。
本书最具特色的还是词的鉴赏部分。书中鉴赏之文谑而不虐，十分有趣，犹如匡衡说《诗》，闻者解颐欢笑；又似佛陀说法，听者皆大欢喜。李清照论词时说“词别是一家”，而钟先生讲词亦独树一帜，别是一家。
古典词往往以其绝妙的言辞打动读者，钟振振讲词娓娓道来，语言十分优美，比喻生动有趣。如讲解敦煌曲子词《定风波》（攻书学剑能几何）时，将两首《定风波》虚拟成武士与文士两个角色的登台对唱演出。先是武士挑衅，最后文士登台完胜武士。鉴赏文如同一出喜剧表演的剧本，令人捧腹解颐。讲到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的归属问题时说：“明月珍珠，自有定价，我们又何必非要追究它产自茫茫沧海中的哪一只巨蚌呢？”论集句词时，将“敛经书文字为词”比作“强挽周公、孔子入赘小户人家做倒插门女婿”。讲解薛昭蕴《谒金门》（春满院）时，对比该词起句“春满院”与《牡丹亭·惊梦》中描写的春色满园，说道：“套曲声繁，尽可以累唱辞如贯珠；小词腔短，却只能纳须弥于芥子。”将辛弃疾《踏莎行·赋稼轩集经句》（进退存亡）比作彩照的底片，上面全是“负像”和“反色”，必将翻印成正片而后可观。钟先生精于摄影，以摄影作类比，再来理解辛弃疾这首词的含义就相对容易了。也可见，古今不同艺术门类之间是可以也应该相通的。
为了将古典词融入现代生活，鉴赏文多用浅白生动的富有时代性的语言。如讲解程珌《沁园春·读〈史记〉有感》时说“蛤蟆吃天，且看他如何下口”；讲解贺铸《鹧鸪天·半死桐》时，说宋代诗坛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讲解魏初《鹧鸪天·室人降日以此奉寄》时，将魏初宦游的时代与当今5G时代相比较，与当今鲜花与生日蛋糕可以快递的时代相比较，充满时代特色。
诗词创作思维属于感性思维，极“无理”之辞，正是极“有情”之语。词学研究属于理性思维，需要的是逻辑推理能力。钟振振倚声天才，以词家之心填词，所填词本色天然，往往在浅处见才，情感真挚又意蕴无穷。另一方面，他又兼具词家与词学研究者的双重身份，讲词能将考证贯穿于赏析文中，浑然一体。如讲解王安石《桂枝香》（登临送目）“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中的“商女”，旧释作“歌女”。经钟振振解释，商船上的女子，指商人的妻妾。讲解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我是清都山水郎）的创作背景和思想评价时，认为该词创作于宋徽宗朝而非宋钦宗的靖康年间，因而无须苛责作者。这些都有助于匡正研究者以前形成的错误认识。
读者研读《钟振振讲词》，犹如亲临现场聆听授课，大家会发现，词原来可以这样解读。该著作的意义，正如康震教授评点所说：“（《钟振振讲词》）深入把握中国古典词之大脉络，重回千古名篇的诞生现场。钟先生亲选注释、精辟赏析，方便读者一窥古典词之堂奥。”
（编辑：moyuzha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