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陈彦小说的断想:与正典打交道的创作
于是这些作品和读者结了深深的交情,跟正典文学打了深深的交道。
陈彦的《西京故事》《装台》《主角》《喜剧》(这四部长篇小说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后两部首发于《人民文学》杂志)都可视为偏于悲剧的正剧。前两者很明显,是对风行一时的底层叙事的正典化的尝试,“千层饼”、“装台”的手艺硬核,对手艺的态度加之对人间的情感取向,是保证尝试成功的必要元素。《主角》最为正大,历史推涌与师友推助更有个人拼命死磕,小人物的上进的梦、大主角的后坠的怕,饱经世事推搡代际更迭,对秦腔艺术神圣的守护承传是比独艳私荣更大的天经地义。而到了《喜剧》,丑角作为主人公,剧情以“笑的艺术”来审视艺术的遗失、艺术土壤的流失、艺人的迷失的纷乱困境。喜剧之相悲剧之心,其实更是正剧。广角的而不是死角的幅面,隐含带着审美间性的探询,而不是抱定独、专、唯、最的价值裁决。
也就是说,陈彦的写作约略经过了这样的过程:接地及物的诚恳注入、激赏意志力的诚挚投入、再到认同强弱共生万物皆备的诚意融入,界面次第自然扩展,而非自鸣得意地闭环操作。
陈彦的小说基本都是现实题材,没办法,不管在不在陕西,现实题材创作的镜子都首先可能是《平凡的世界》,它的光影太长。虽然作家们未必愿意甚至会恼怒于这样的比照,但我猜,陈彦不会有反感,至少现在还没有。
在《主角》的前半部中,有这样一段:
“一九七八年农历六月初六那天,剧团院子里,突然晒出了几十箱稀奇古怪的衣裳。伙管裘存义说:那就是老戏服装。”
接下来的才是小说渐入佳境的故事,相信你读到这个地方也会有遇到杰作的愉悦。六月六,伏天到了,晒霉的日子,也是唐僧把掉到河里的经书翻晒的日子。正业荒废多年的老戏精们,从门房从伙房探出头踅出门,亮出特殊年代小心久藏的戏装,四大怪人逐一亮相,戏装与人一同晾晒,为新的台柱子生成和新的时代到来,敲响开场锣鼓。
《平凡的世界》的开篇是这样的:“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小县城石板街上漫流着污水,做小买卖的村民也打不起精神,路遥把笔尖抬向半山腰上的大院坝,午饭的铃声响了,一群一伙的男女学生“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踏泥带水、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生无可恋的空气因为年轻学生的喧哗出场,活力顿生。这便是时代气氛——天气还寒,路上有泥,万物将醒。这也奠定了一部杰作的基底。
《平凡的世界》开头的节令明显是惊蛰,那么《主角》呢,虽然翻经般晒戏服是在六月六,我们的心理感应却更像是立春。时运打开了魔盒,飞出的既有理想也有欲念。他们都经历了所有节气,经受社会雨雪人生风霜世态炎凉,老老小小即将掰开揉碎过往并重塑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未来,创造的兴奋,通向理想的角色,在戏台上具象抽象彼此转换,天地人各展雄辩又三才一体相互成就。
值得再进一步辨析的是,从《主角》到《喜剧》,剧团和角色从红遍城区到放逐乡野的无尽折腾,主人公不再是死抱突围概念的单面性情,而是给出足够宽厚的余地,让自然造化、时代造就、个人造次,角力、冒犯又会商、和解。不再是返身回落原地即告收篇,而是带着自我思忖继续浩浩荡荡的盘山长旅。
其实我很想说的是,路遥黑白分明,陈彦知白守黑,和光同尘。
小说家的正典冲动中,几乎出于潜意识的决定之一,是要为低眉举目、为迷障开眼。路遥式的坚信、确信,常与人物、事物的结局有所矛盾,孙少平走得并不远还是回到了“世界”的出发点,只不过他不再是高加林那样的“乡愁”——道德阴影在身所以对家乡的宽容接纳感激涕零;陈彦式的可信、应信,常与境遇、遭遇的状况产生发酵效应,而不是用“回来就好”的固化意识简单地解决难题。
在传统正典与现代正典的文学史转换之中,在现实题材创作的里程上,柳青之于路遥,柳青路遥之于陈彦,或者说,柳青——路遥——陈彦,深在影响与动态开新的刻度特别值得研究者评析。
罗天福、罗甲成、罗甲秀,刁顺子、蔡素芬、三皮,一个人就有多个名称的忆秦娥,贺加贝、潘银莲,人物起名、性格和关系犹如锦瑟之弦柱,各担音色,张力十足。
看似人丁兴旺却是各行其道,看似朴素默然却常闹腾于市、疯长于野,正典杰作都有巨型的容器,妥妥地容下人物事物怪物、固体液体气体,在其中各有举动彼此联动并有可能互相转换随遇变异……而再多小事体,其中总有某种“人”或者“力”贯穿整体和牵动着整体朝向终极的境地,通往千难万险又百折不回的人类整全性的心志。
私欲虚荣也罢,仁厚情义也好,就如同老腔那样的酸苦出血艰难出火但决不认怂,仍能吼得出苍黄之诗与希望之调。
坚忍才有柔韧,慢磨才有锋快。故事之中敢教魍魉缠身,小说之上方得仁美养心。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陈彦的写作可证此理。扩容了对人的体恤,不放纵情绪,不着意“深刻”,自然清朗,敦厚儒雅。
陈彦的长篇小说,读之亲近思之凛然。读者沉入其中不能自拔,是他出色的写作手艺的最好说明。他的作品确乎关涉现实主义正典的思量,如此文质彬彬的涵养加上体恤笔下所有人物的实践,差不多只有他才做得到;一部比一部更耐读,对整全性进境的开掘,也只有他做得好——
所有的人物都是需要体恤的世人。
所有的扮相都是身在其中的世相。
所有的故事都是声喧色杂的世事。
所有的感情都是不可辜负的世情。
而所有的有道无道都是需要吸纳更需要烛照的世道。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