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小说《缓步》：云深之处，缓步而行
《缓步》的故事并不复杂，相比一个望远镜，更像一枚万花筒。文章初始，班宇就给出一个斑斓的特写镜头，及至文章展开，人物关系每发生一次细微的震动，笔触的调性和切入的景深便随即改变，灵动无比。这种灵动并非指作者的处理方式，某种失却现实重量感的轻飘，而是来自于故事中的每个人物自身。这故事关于一个破碎的家庭，以及被飞出去的碎片划伤的另一个家庭；关于一个患有小耳先天性畸形，自学过很长一段时间手语的女人；关于一个动员所有亲人资源来抚养一个在读幼儿园的女儿的父亲；也关于一个睡前喜欢穿上睡袋模企鹅的女孩。
人物自身的这种灵动感更像是无数次累积经验后的驾轻就熟，或者说，更像是在对很多身边人的生活教训有所掌握以后，近似本能化的流畅反应。仿佛人物在告诉你：生活有一万种搞砸的方式，但收拾烂摊子的，能尽量维持一切看得过眼的规定动作，就那么几项。而班宇则在每一个人物反应过于敏捷的时段，结结实实地楔入一个瞬间。那个瞬间就像闪电、风、雨一样，从未带着义务向人解释过什么，却反过来让人引起了想解释自己生活的冲动。而且，正是这些扎实楔入的，最大程度还原真实感的饱满细节，使得不管现实如何被不停打断，始终保持着毛茸茸的生活质地，让人信任。
比如，全文中我最喜欢的，文中主人公在办公楼上看着当时还不是妻子的小林，每次一个人走过主人公踩出的小径。主人公只要看到小林下班踏上那条小路，就会掏出手机给她发个消息，再观察小林在小路上回复消息，停停走走，恍然产生了在打冒险岛游戏的错觉。这个爱情产生的莫名其妙的瞬间，对我造成了巨大的吸引力，以至于我读完全文再倒回去想，才意识到从这段关系开始时，主人公对小林的控制已经全然颠倒，而证据就是万花筒每一次的转动。
游戏、童话、自说自话的故事，种种景观图像不停打断和搅扰现实，而故事与现实的双重教育，让人意识到童话从来没有许诺谁绝对美好的生活，正如木木参与的杰克、大树、女巫和魔鬼的童话表演。不断的突袭与偷袭，才是真实。我们在投入生活之前的训练游戏是超级玛丽、魂斗罗一类单机游戏，及至投身其间，生活却把我们派入一部没有作弊代码的联网游戏，并按照我们在其间的抓瞎表现打分，以及判断我们死没死。
尽管班宇也深知，对他者苦难的共鸣只能达到一定程度，超出那个限度只不过是对人性美好的期许，但他者的重量，班宇无法也未曾抛却，只暗暗地试图对每个人物传达他的体谅与同情。这些人物，这个世界上绝对的“大多数”——“不是没胆就是没脑，不可能变得腰缠万贯。我们用从前无足轻重的梦想，来衡量机遇和需求。”——也再一次通过第无数次的，面对生活所能给出的最理想化的应激动作的实操，勉力赋予自身以体面。这一回，人物承担的姿态更有耐心，动作更具绵延的力道。
一首诗曾如是说道：
如果无法让生活如你所愿
至少尽可能
努力尝试：别侮辱它
在于世界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中
在众多的活动和所有的言谈中
别侮辱它
——C.P卡瓦菲斯
若不想让文字的往来穿梭凌驾与损害这生活，也许并不在于作者如何聪明、如何精湛，只有作者小心翼翼如同捕捉一只蝴蝶的动态般，缓步近前，忠实地感受并努力抵达感受的核心，之后谨慎描摹那脆弱翅翼掠起的风暴，才可能传达出一种富有效力的勇气，一种身处云深之地，既不淡漠疏离，也不暴躁崩溃，竭尽热忱后的承担者的尊严之态。令我羡慕的是，班宇做到了。
（编辑：moyuzha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