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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面,管窥的侧面——刘醒龙先生印象记

发布时间:2021-08-10 来源于: 作者: 《扬子江文学评论》 | 李浩 2 点击数:
试图为我所尊敬的刘醒龙先生写一篇印象记——这颇让我踟蹰。已有过几次的开始,然后又重新开始:写作这样一篇文字的难度在于,我和刘醒龙先生一起喝酒聊天开会的时候并不多,在我印象中似乎“只有一次”,当然,他在台上我在台下匆匆一面的时候也有,但那不能作数。我无法像那些真正熟悉他的朋友那样如数家珍地枚举他生活里的细节,也无法知道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刘醒龙……而印象记,最好的方式就是记录那些鲜为人知、却又生动广阔的生活细节,这,恰恰是我所做不到的。

不过我还是想写,借这样的机会说出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的“印象”,一种心理上的独特亲近,一种对于他和他的文字的理解……这也是我不愿意“放弃机会”非要谈一谈的主要原因。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读到刘醒龙小说时的情景,那时我还在写诗,读小说很少,所以读到《凤凰琴》完全是种偶然——我甚至忘了我是在哪本刊物上读到它的,甚至忘了自己是在上午读到的还是下午读到的……我只记得我读完最后一个字,天已经快黑了,可那种让我沉浸其中的情绪还在纠缠缠绕,让我真的是难以自拔。我是在自家的院子里,已是黄昏,家里竟然还是空无一人——我怀着激动从院子里走出去,走在街上。我急于寻找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要和他说我今天读到了一篇小说《凤凰琴》,里面的故事是这样这样,我怎么会有这样强烈的感觉……河北沧州,海兴县,一个巴掌大的县城当然能遇到的熟人很多,但他们不是我“可以说话”的那个,于是我一路走着直到县文化馆……后面的情况我已记不清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遇到了高向东还是杨双发,是不是敲开了路如恒老师的门他在不在,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当时的天色和我内心里涌动而起的激动。那时我还在写诗,脑子里全是埃利蒂斯、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等等一大堆洋名字,阅读也主要集中在现代诗上,可刘醒龙的《凤凰琴》竟然在那个时间、那个阶段中“闯入”,现在想想也颇有些意外。我甚至猜测,在最初阅读时我应是带有某种轻微的也是先期的“敌意”进入的,那个年月我年少轻狂,这种轻狂甚至完全不需要理由和支撑,就是一味地不屑、鄙视,对小说这种俗文体尤其中国小说抱有一种不可理喻的精神傲慢,可我,竟然“挫败”地被《凤凰琴》所征服。

当然,有一段时间,我还会固执坚持自己的傲慢,坚决不提小说这种俗文体,更不会提刘醒龙和他的《凤凰琴》,可我开始悄悄地阅读,有意识地找刘醒龙的小说看。我读到了《分享艰难》,读到了《大树还小》——这本书,我应当是跟解放军文艺的某位编辑“抢”的,是不是李亚我记不清了,反正是抢来的确定无疑。2004年,我去《北京文学》,然后参与了北京大学邵燕君主持的“北大评刊”。感谢那段生活。在评刊期间,刘醒龙先生的《圣天门口》发表——当时,这部长篇应没分到我需要阅读的篇目中,因为时间关系也没准备细读,可是在讨论时的热烈、争论时的激烈极大的感染了我,我从赵晖手上要来了书,然后连夜阅读。我承认自己对刘醒龙先生的小说有期待,但这部《圣天门口》意外地超过了我的期待,我没想过它会有这么丰富、厚重,没想过有如此茂密的“神经末梢感”,没想过它是这样的生动紧张,又充满着悠长回味。和注重幽微情感的《凤凰琴》不同,《圣天门口》是浑厚阔大,是波澜的大褶皱,它提供给我的是另一个刘醒龙,一个出我意料之外的刘醒龙。邵燕君谈到,“《圣天门口》堪称近几年来一部难得的现实主义力作,在一系列历史‘重述’作品中成就最为突出。这部作者耗时六年创作的长达100万字的鸿篇巨制,以武汉附近的天门口小镇为切入点,对中国20世纪波澜壮阔的历史进行了颠覆性的‘重述’。如果《秦腔》的特点在于其‘反史诗化’的写法,《圣天门口》特点恰在于其对‘史诗化’写法的全面继承和发扬。刘醒龙是一个来自民间也扎根民间的作家,他坚信依据‘朴素的真理’可以‘还原历史的真实’……”引用邵燕君老师的评价并非讨巧,一是她所说的这些我极为认同,二是在我们的讨论中,她所说的这些是经过我们的反复争辩之后的呈现结果,是我们的一种“共同感受”。我记得参与北大评刊的同学们个个傲慢而苛刻,但对刘醒龙的《圣天门口》,好评却是一致的,大家可商榷的似乎只有语言感觉的问题,故事讲述上的问题……不只是我,是邵燕君和我们大家,都能感觉到刘醒龙在写作中的可贵坚持,一种扎实的、不讨巧也不有意讨好的韧劲儿,一种向着不可能再推进一步、向着小说的理想状态再推进一步的韧劲儿。在这个浮躁的闹哄哄的表象时代,他显得有些笨,有些不同。在刘醒龙的《圣天门口》一书中,我也读到了他对于精神向度的不竭追问。

印象记不应是文本评论……是的,我当然要尊重“文体原则”,是故我也在言说对刘醒龙先生小说看法的时候克制了自己跳脱出来指手画脚一番的冲动。我谈的,只是“印象”,只是他的作品留给我的那种启示性的“印象”。下面,我应当谈生活印象了,这一点可能更是“印象记”的题中之意。

我与刘醒龙先生的同行,是应中青社《青年文学》之邀,他,当然是我们一行中“最大牌”的人物,因此,主办方的一位朋友很是忐忑,生怕对刘醒龙先生构成怠慢,和我几次通话之后不知为何我竟然也有了这种忐忑感,我也有了“生怕”。事实证明主办方的生怕完全多余,他其实挺愿意为别人着想,在接触中我倒觉得他有“生怕”,“生怕”别人的照顾太多而给别人添了麻烦。几日的行程我们很是开心,我说的是我们,这里包括刘醒龙、中青社的李师东、各位青年作家以及主办方的朋友们。那次,我们去的是东阿。主办方为了让我们有更多了解,行程安排得比较满,而且似乎是忘了一个重要的景点:“曹子建公园”,即坐落于东阿鱼山的曹植墓。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提醒还是刘醒龙做足了功课,反正他看到行程之后,先是找到李师东,然后和李师东一起与主办方的朋友商量——是的,商量,他使用着商量的口气并一再说道,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我们不给你们添麻烦也不想打乱你们的计划……我的那位朋友颇有些得意,她告诉刘醒龙,去曹子建公园早在计划之内,都已经协调好了,行程计划书中没列入是因为……“好好,那就好。”刘醒龙看上去很是高兴,他生怕自己的“要求”给别人造成麻烦。

我印象颇深的有一个题字的环节。题字,是主办方的那个朋友的临时提议,她也颇为有心地准备了宣纸和笔墨——兴致勃勃的刘醒龙竟然毫不犹豫,好。说着,他就在朋友的引领下站到了桌前,拿起了笔。“听说,他的字……是卖钱的,还挺贵。”我悄悄对站在一侧的那个朋友说。“我知道”,她也悄悄地说,“我也没想到刘老师会这样爽快答应”。

他略有沉吟。然后自己折纸,蘸墨。他写起字来颇为安静,仿佛在瞬间即进入到“另一空间”,周围的喧哗、热闹于他再无侵扰。他的书法有强烈的个人面目,并不严守固有的结体章法,但又严整庄重,交待清晰,如锥划沙,饱有碑意。书写的文字也是他构思的,他向主办方解释了自己的书写用意。在拍过照之后,主办方一位朋友怀着明显的忐忑向刘醒龙先生提出,“能不能给我也写一幅……我想挂在自己的书房里,您这样的大作家……”“好,我给你写。”刘醒龙晃了晃肩膀,“我写”。一天的参观、奔波,刘醒龙先生应当已经颇为疲累,可他似乎并不忍心对“得寸进尺”进行拒绝。

是的,他似乎并不忍心对“得寸进尺”进行拒绝——我们晚上又请刘醒龙为我们书写,他只得答应,于是我们几乎每个在场的人都得到了他的墨宝。我利用他的这个弱点,“得寸进尺”地为我的弟弟李博也求了一幅,并进一步“得寸进尺”地提出请他在上款中题上我弟弟的名字,他真的没有拒绝。那时刻,我真觉得,我们是那样地亲近,在他那里我感觉着一种更为内在的温暖。

就是那天,我们相互加了微信。

有一次,我转发河北著名画家李明久老师的几幅绘画,刘醒龙先生竟然秒赞,然后给我发来微信:“画得好。第三幅尤其。”留给我。我愣了两分钟,意识到他应当以为这些画是我画的了。我只好回给他:“这些画,是李明久老师画的。如果你喜欢……”我的潜台词是,如果你喜欢,我也试试能不能将它给你要下来寄去。他没有回。我知道他不希望我为难。

有一次,我转一篇谈俄语文学的文章,只注意了内容但没注意名字——它的观点是我所欣赏的,甚至有出我意外的点,我在转到朋友圈的同时也转给了我的学生们。晚上的时候,我忽然接到了刘醒龙先生的信息,他问我,你知道你转的那篇文章是谁的吗?你看了,感觉如何?我和他说了我的看法、意见,随后他的信息里突然地透露出得意:“他,是我的儿子!哈,现在刚刚……你们俩也加一下微信吧,希望你能多指导指导他……”说实话,那一刻我竟然被他突然表露的得意打动,深深打动。我也有个儿子,我的儿子……刘醒龙先生的得意让我羡慕,感动,妒忌,也羞愧。

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正值2020年春。一场弥漫至世界的瘟疫尚未终止。其间,我经历泪水,痛苦,愤怒,感动,强大的无力和悲凉,以及……反复的百感交集,我相信在疫情中心的刘醒龙先生会感触更多。在这篇印象记的最后,我还有两个小小的微点作为补记:一是,武汉“封城”不久后的某日,作家宋小词在朋友圈里发出呼救,为一个大概她也不认识的求救者。看到后,我联系自己的朋友们试图寻找通道,但……这时,我看到了刘醒龙的留言。他说我来试试。接着不久,宋小词在求救的微信下面再次留言,她说刘醒龙老师已经帮助联系到了医院,现在已经……我不想做出评价,但我感动。另一是,捐赠和联系捐赠。这里面当然有名人的便捷,包括职务行为,是他的尽职和尽责,但据我所知还有更多的个人的,属于个人的……我从另外的侧面得到消息,向他求证,他在微信里要求我不必多谈。同样,对于此我也不想做出评价,但我感动。在这篇不太像样的印象记中我克制了自己“做出归纳”“做出评价”的类似冲动,尽可能多地呈现那些点点滴滴。我敬重他,从文学到个人,这是我特别想说的一句。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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