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北流》:独特的河流,绵延的人世
《北流》的起点,是位于广西的边陲小城北流。尽管偏居一隅,作品中六七十年来的北流城,完全不是封闭的,而是一直敞开在时代的风雨之中。当年影响着每个人的大事,在小说中并不是直接笼罩住每个人,总是通过花草树木,通过日常的每一个具体,切切实实地降落在人身上。一个细节推动另一个细节,一个行动推动另一个行动,看起来幅度不大,改变很小,时代和人却慢慢鲜明而生动起来。
虽然置身于时代之中,《北流》没有刻意用半个多世纪的大事来搭建小说结构,反而调转笔头,密密麻麻写这座小城的蓊蓊郁郁、角角落落——那些枝叶相连的树各有名字,那些绵延的草叶有着自己的味道,那些叫法独特的坛坛罐罐支撑着不同家庭的日常。通过各种缝隙传递进来的大事,就这样在日常的事物中发酵、变形、转化,然后落地生根,长成了小城独特的样子。
或者可以说,在《北流》里,林白不是站在生活之外,而是深潜于生活之中,扎实记下每一个属人的日子。这些日子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乍看会觉得有些繁冗,一旦跟着深入进去,却能感受到其中无边的丰富,领会到其中喧闹的色彩和声音,细小却准确的心理揣摩,细节的边缘漏出来的新细节。如此,就复活了时代的俊朗丰神。没错,度过最初的艰难时刻,我们会看到作者直觉的锐利和敏捷,体味到小说的丰腴、富足、熠熠生辉。
细心一点,很容易从《北流》读出《边城》或《长河》的感觉。并非两者写的地域相似,也不是因为作品都写到了河与水,而是它们有着同样对日常事物的耐心和对人尽心尽力的体察。不过,时代毕竟已经不同,《边城》也好,《长河》也好,人似乎都在原地等待着某种归来或“来了”,《北流》里的人们,早已开始了大规模流动,从父母一辈到子女一辈,抽枝散叶,省会、外省、北京,北流小城的不同人物遍及全国各地。
不知是因为小说始终没有放弃北流方言,还是作品中人物的某种自觉,离开北流之后,他们没有像习见的作品那样,一下子脱离小城的生活,对更新的城市生活极力接受或极端排斥。相反,流散各地的北流人,无论从事什么工作,处于什么位置,都携带着在北流形成的个性或特征,他们对一件事的即时反应或深思熟虑,没有完全离开北流的文化基因。当然,饱经世事的人们也并不全然是北流的,他们会根据不同的形势,微调早经形成的性格和路径,从而让我们看到一地文化在更复杂情形下的多样选择。
有意味的是,不管人在北流还是出北流,小说始终没有用长情节推动,而是保持着绵延的细节之流,仿佛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每个细节都从容婉转地伸展到了饱满的地步。如此,过往的岁月不再是某种风干历史的后置证明,而是重新成为可触摸可直观的鲜活时间之流。变动不居的时空因为有了充盈的细节,就不再是一个科学的框架或冰冷的客观,而是与每个人息息相关,变成了无比璀璨的人间烟火。
我有点怀疑,这种整体性的细节推进并非偶然,而是作者的有意为之。小说写到的六七十年间,无论发生了多少足以改变人命运的大事,落实到每一个个体,都是一点一点的生活。没有人会一夜之间改变所有的既成性格,即便是面临陡然而来的命运转折,突如其来的飞来横祸,加速被抛离原来的生活轨道。与此相同,也没有人会面对浪奔浪流的时代不生一丝改变,即便再怎样心硬如铁,性格坚强。狼狈不堪也好,雄姿英发也罢,《北流》写下的,或者就是活生生的人在风浪中动人的样子。
大概正是因为这种整体性,《北流》没有局限在小城一隅,也没有锚定在时代的某一侧面,那个忠实于自己感受的李跃豆,打开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把整个中国大地和横跨的六七十年连贯成一体,如同流动的北流河,没有独自的一段会被称呼为这个名字。我们习惯于作品中分割的地域和分段的时代太久了,仿佛生命真的是为了某些划分准备的材料,现在,跟随《北流》,让我们试着拥抱本就连贯的生活。
有了前面的理解,再来看《北流》的结构,大概就没有那么不容易懂了。开始的“续篇:植物志”到最末的“尾章:宇宙谁在暗暗笑”,加上虚构的“语膜/2066”,说明这是一部现代意义上的小说。中间部分是梅花间竹的“注卷”“疏卷”,另有“时笺:倾偈”和“异辞:姨婆的嘟囔,或《米粽歌》”,属于不折不扣的传统注疏体例。如此现代与传统的结合,不就是前面提到的整体性的另一种表现?另外,这个目录是不是也在暗示,作为一种现代书写方式的汉语小说,不妨试着创造属于自己的传统血脉?
北流河是一条独特的河,它有一段转折盘旋,自南向北奔腾而去;北流河又跟任何一条河一样,流经之地灌溉润泽,养育了一方人士。《北流》也如此吧,既是一部独特的小说,脱离了习见的分段时期和贯穿情节,同时又跟任何杰出的作品一样,敞开在绵延的人世之间。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