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仁发《大地上的纹理》:在时间缺口处发掘生命本真
作为著名编辑家和评论家,宗仁发对中国当代诗歌有着超出一般意义的理解,包括情感上的观照,他是中国诗歌于1980年代走向繁盛的推手之一,由朦胧诗到第三代——在中国社会语境发生巨大转变的关口,诗歌充当了代言人的角色——他始终身居一线,面潮而立。
宗仁发在1980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但他的主要精力一直放在办刊上,影响当代诗歌进程的《关东文学》和《作家》,如今一本存活在被不断索引的文学史档案里,另一本仍然在诗歌原野上光芒四射。与当代诗人的互动,旁及日常生活的点滴照拂,大概无人出其右,所以由他出面组稿布局,总是波澜不惊水到渠成。
宗仁发一直隐身于诗群之外,这样的行为或许可以解释为更加客观,更加理性地面对不同时期汹涌而至、花样翻新的诗歌浪潮。多数时候,他以一个编辑家和评论家的身份介入诗坛,在故交新朋中凭栏静立,忧深思远,在诗歌多元嘈杂的现场竭力维护着一份清远更新之气。
诗集《大地上的纹理》共收录百余首诗作,在总体上保留了1980年代诗歌的精神脉象。宗仁发的诗歌力求简洁与和谐,将现代精神与典雅的诗歌之魂融汇一体,在具象中不断在现有层面上叠加新的层面,并以个体为契机,在时间的缺口处发掘生命的本真,实现了诗歌美学的精神性回归。朦胧诗和第三代诗歌在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相遇,时间缺口成两者为数不多的共处之所,也是宗仁发诗歌的此岸与彼岸。
人是有灵魂的生物,在泥泞中挣扎前行,即便缺失在所难免,人类也必须为了保护“自我”的纯净而创造庄严。这是我在《大地上的纹理》诸多诗篇中读到的“密语”:诗歌使人类保存个性,并成为美学世界的创造者和实践者。比如《陶醉》:美好的瞬间是静止而不是运动/横在眼前的河流潜藏着险恶/船和桨都无处寻觅/岸那边的呼唤像魔术师的嗓音/神奇却让人恐惧。又如《平安夜想念黄姚的石板路》:石头怎样变成了宝玉/询问祖上的人也不一定回答清楚/反正对于晕水的人而言/从来没有一条路是保险的。不难看出,宗仁发诗歌的冷峻与极简,创造了特定情景中的寓言性,如同米沃什在《一封关于诗歌的半公开信》中所言的那样:按我的理解,艺术反讽首先依仗作者有能力栖居在各种人的皮肤里,并在他以第一人称叙述时,叙述得仿佛不是他在说话,而是他创造的面具在说话。
宗仁发的诗歌是个人化的,无法归类于某个派别,他并不躲藏思想,也不追求呓语般的“神思”,不以瑰丽、奇绝取胜,而以沉稳、练达,以及看似不经意的旁敲侧击到达审美的彼岸,他在诗歌里的抒情和写意基本是由逻辑延伸出来的属于他个人的想象世界。从某个偶然的现场出发,所抵达的,可能是你未知的场域,却能令你感觉到事物核心的磁力。在《青杏》中我便获得了如此感受:我不愿意在成熟的梦中被采撷/我不愿意馈人以酸涩//我也会有金黄透红的颜色/我也能成为甘美清香的果//是那些为了获利的贩子/将我的青春廉价地卖给人咀嚼。这首诗更像是《大地上的纹理》的引言或者题记,具有典型的朦胧诗特点,“大地上的纹理”作为一种真相,极其容易被人们忽略,而其象征意义乃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必经之道。
诗歌给我们提供的不是一种直接对应生活的经验,而是从偶然性中寻找普遍的、恒久的,不可替代的诗意的审美。宗仁发诗歌所提供的美学价值,在个体经验的基础上超越了传统抒情的藩篱,表现出对芸芸众生的关爱,这也是第三代诗歌的核心价值之一。他在《灰尘》中写道:在常州/一家酒店大堂/有个叫吴萍莎的姑娘/每天拿抹布/为每个客人/擦去行李上的灰尘//她面带笑容/不容分说/这是她的职责//看到蒙尘的旅行箱/焕然一新/心中怦然一动/谁能来拭去那些暗影中飘飞的东西呢。《河流》作为对应的一首诗,两者辉映,正好可以看见诗者的超拔与仁心:只知其母 不知其父/一路上 有兄弟无数/手牵着手 奔向一处/在更遥远的地方/期待辽阔无垠//遇到阻隔 可以周旋/一边行进 一边作恶一边施善。这大概就是宗仁发眼中的人性与神性的组合吧,我在诗中读到了“命运”与“神祇”的低语。正如布罗斯基所言,诗歌是对语言中的“俗套”和人类生活中的“同义反复”之否定。这种否定不只是一种语言技巧,更多的时候,他还是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
当年,《关东文学》在纸媒上成为第三代诗歌的重镇,后来《作家》杂志的所在地长春则成为第三代诗歌的重要现场,宗仁发诗歌是在这个缝隙中流淌出来的“大地上的纹理”,作为一个文本见证,他或许是小众的,慷慨却是他最具魅力之处,善良和高贵从来不在高处,而在你不经意之间的片刻感受。
一个人,何以成诗,何以在诗歌中完成自我塑造?这是对一个曾经喜爱诗歌的人的精神追问,诗歌与人生的关系,总是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在经历了沟沟坎坎之后,当你身居红尘却依旧向往自由,当你放下沉重学会包容和舍弃,一颗诗心仍在跳动,足矣。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