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罪与罚的方法
这是路魆的小说《最后一次变形》。故事并不复杂,但因为“变形”的传奇性,让小说增添了强烈的个性,不过奇观和异化并非路魆想要表达的重点。他的笔触所深入的还是日常生活,是日常生活最为隐秘的地带,貌似超现实,却又是现实。他用最为深刻的隐喻,描述了现实的崩溃,揭示出人性的瓦解、腐朽与绝望。
现代小说诞生以来,“变形”已经成为一门显学,作家们不断把人内在的省思,通过“变形”的手法表现出来,“真实”被“虚假”解构,彰显出一种荒诞的景观,仿佛是真相的照妖镜,镜中人或者犹在镜中的我们,都看到了震慑、凝聚、凌越和忘我。但《最后一次变形》清晰得多,甚至让人觉得,小说本身就足够表达一切,它很直接,也很有力,似乎再多说什么已无必要。
直到我读了路魆写的创作谈《南方戈壁与肉体恐怖》,我才明白这篇小说产生的源头。我和他的一次旅行经历,成就了小说今天的模样。我还记得他在一块“出口”的指示路牌下拍过一张照片,身外是茫茫天涯的戈壁,身内是此消彼长的暗疾,而人生仿佛找不到出口。好吧,这不就是小说中的表哥吗?
我反过来想,如果不存在那次旅行,是否还能有《最后一次变形》这篇小说?如果不是因为孤城遥望的塞外风沙,小说的背景很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我紧接着又想,如果我把小说换个发生地,它应该如何展开呢?也许它就是这样的——
在一座南方小城市的郊区,小明和他的妻子小红安静地生活着。某天,小明发现自己可以变形,于是开始变成各种东西,来满足妻子的需求。小红的胃口越来越大,小明不得不一次次铤而走险。小明累了,不想再当工具人,直到有一次发挥失败,被关进监狱。小红觉得小明故意为之,留下一家人让自己照顾,简直活受罪。她不得不外出工作挣钱养家,慢慢地和小刚产生了暧昧。多年以后,小明刑满释放。小红希望小明继续发挥变身技能,因为她想要豪宅、名车和奢侈品包包,但小明只想做回普通人。小红期待落空,和小刚远走高飞。为了挽回妻子,小明不得不又一次走向变身的不归路。
通过以上的变形,我不得不承认,仅仅是替换了小说的发生背景,即便是情节相似,这篇新的作品就已经沦落得烂俗不堪,很像网络流传的那些虚情假意的故事。看上去是轰轰烈烈的,其实到处充满漏洞,稍加推敲就能发现其中的幼稚、牵强、逻辑破绽。
小明突然拥有了超能力,家人怎么会没有任何质疑就接受了?作为妻子,小红对小明从无柔情蜜意,小明凭什么对她言听计从?导致小明入狱的事件,有没有可能是精心设计的圈套?小明入狱后,小红为什么不抛弃家庭和罪犯妻子的身份?
我想,任何一个有基本常识的人,都会提出更多类似的看法。因为这是基于我们习以为常的判断,是脚踏实地的现实主义,它的每一个细节都应该是我们体会过的经验。所以,小明的“变形”本身就是不可能的,除非它是一个肤浅的童话。
但是,回到路魆的小说里,在那片茫茫戈壁的背景下,作品里的诡异、虚无、荒诞,一切显得如此顺理成章。这种置换产生的陌生感,并非仅仅只是故事发生地的简单转变。它还有视角和时空的拉长、扭曲、变形、错位,就好像从现实进入幻想,但这幻想又是确实存在的,这种差异性的内部所隐藏着的,正是文学的艺术。
艺术在此刻有着理所当然的魔力,它不动声色就能把人带入情境,毫不怀疑小说的真实性。正因为《最后一次变形》对于境遇的描摹是确实的,我们才能合理地进入这变形的世界,看到写作者试图指正给我们的那种现代世界的恐惧与绝望。顺着作家的追问,我们意识到自身的限度,并渴望实现对于存在的超越,免于被那个惊悚的世界吞噬。
我说过,路魆的这篇小说是直接的,变形如果是幻术,生活却是真实的。它让人相信了荒谬的存在。荒谬的世界颠倒黑白,看起来正常的现实往往是假的,扭曲变形的反而是真的。去伪存真是人类对现实的认知方式,同时也构成了艺术审美的基础。“真”让人觉得美好,“假”只能沦为丑恶。
而《最后一次变形》混淆了两者的边界,以实写虚,创造了一个精神的幻境,在作品的价值观上,更趋向于探索人内心的救赎。中国人很少有罪感意识,中国文学也几乎没有体现这一主题的作品。路魆的这篇小说发表在《收获》青年作家专号,不但对我们的文学传统是一种珍贵的叙事资源,对于他本人也很有意义。
通过变形,一个写作者呈现出了人的真实性,通过内在化的叙述,又使我们确信围绕这种变形的发生,其实具有普遍性。正如作品中的表哥,只有一次一次变形,把自己提供出去,变成任人寻欢作乐的工具,他才能得到亲人们的认同。而小说的奇崛就在于,当表哥被迫离开肉身时,也就意味着他撕开了内心。变与不变的痛苦挣扎,让表哥获得了某种超越,也向我们展示了普遍的人性。
作为读者,理想的阅读方式,是结合自己的经验,融入自己的体会,收获内心的丰盛。所以,尽管我私下认识路魆,但也不会去印证他写作的意图。好作品的价值正在于此,它有丰富的美学通路,能激发我们看到更多。从这个意义上说,杰出的文本是远远高于作家的。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