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你破了几个案件就能勘破人性”
或许是长期做编辑为了省时间的缘故,我读长篇有个偷懒的习惯,只要作品有“前言”或“后记”之类的文字,则先从这开始。于是,在《回响》的“后记”中出现了这样一句话:“奇事于我已无太多吸引力,而对心灵的探寻却依然让我着迷”。“心灵”?早在1 5年前东西创作长篇小说《后悔录》时就已着迷于此,由于我当时正是这部长篇的终审,所以至今依然记得,《后悔录》就是用第一人称的叙述表现了一个名叫曾广贤的男子30年来不停滞“后悔”的心灵历程,诸如“友谊、忠贞、身体、放浪、禁忌……”凡是他经历的都后悔,凡是他没选择的则统统认为是最好的,于是,曾广贤不断地后悔又不断地陷入新的后悔,整部作品就是在这样一种一次次地纠结与拧巴的过程中推进。这当然是一种很有意味的艺术表现,但作为一部长篇,如此循环往复地“后悔”下去的确不免有失单调。那么,现在同样还是有关“心灵”的这一声“回响”是否又会重蹈“后悔”的覆辙呢?
带着这样的疑虑,我进入了对《回响》的阅读。作品开篇就是刑警冉咚咚接到报警后赶到西江大坑段,一具右手掌已被砍去的女尸漂浮在水面,这桩对被命名为“大坑案”的侦破由此拉开帷幕,这也是刑侦推理作品开场的典型套路。但东西显然不甘于只是专注这单一的刑侦套路,于是又设计了冉咚咚与丈夫慕达夫教授间情感纠葛这另一条叙事线,且两条线的叙述被安排得井然有序:奇数章专注刑侦破案、偶数章探究夫妻情感,前者着眼推理,后者发力心理,双线交替前行,游走于两条线上的人物与故事在推理和心理的运动中碰撞出一声声“回响”。
先看刑侦推理这条线。前面讲过,国产此类原创作品大多数在读到二分之一时我差不多也就知道了案底,但《回响》直到临近终篇时却也不敢断定元凶到底是谁?东西为此还是颇费了番心思来“烧”读者的脑,含“智”量不低。在这条犯罪链上,东西先后设计了徐山川、徐海涛、吴文超、刘青和易平阳这五个扣点,而更为精彩的是,凶手虽渐次浮出了水面,案件看似得以侦破,但依照警方掌握的证据,在这条犯罪链或嫌疑链上的所有当事人无不都有“脱罪”的过硬理由:大坑案主角之一的夏冰清因身陷婚外情而惨遭杀害,第一嫌疑人当首推这场婚外情的另一方徐山川,但徐氏又并无作案时间,说他买凶杀人但他也只是借钱给自己的侄儿徐海涛买房,对他去找吴文超让其摆平夏冰清一事并不知情;徐海涛找吴文超也只是让他设法摆平夏冰清,使之不再纠缠徐山川,摆平不等于杀人;吴文超找刘青合作无非是让他帮夏冰清办妥移民手续或带其私奔,也没叫他杀人;刘青找易平阳尽管明确让他搞定夏冰清,但搞定同样不等于杀人;易平阳虽承认杀了夏冰清,但权威医学鉴定机构则认定他患有间歇性精神疾病,律师们决定为他作无罪辩护……费尽周折看似破了的这桩凶杀案如果最终竟然就是这样一个结局,那的确令人憋屈,特别是这桩凶杀案的主办警官冉咚咚更是心有不甘。在她看来,这么多人参与了作案,最终却只有一个间歇性精神错乱者承认犯罪,这严重挑战了她的道德以及她所理解的正义。于是,她继续从徐山川之妻沈小迎处寻求突破,最终取得了徐山川买凶杀人的铁证,这才使得大坑案得以正式告破。围绕着“大坑案”的整个侦破过程,东西这样一番编织与设计当然是十分用心与投入的,这是一种智慧的投入与结晶。在这场侦破与反侦破的较量中,比的是双方的智慧、意志和心理,比的是正义与邪恶的能量,最终的结果当然是正义战胜了邪恶,通过这场较量,我们也深深地感受到了公安干警们的艰难与顽强、聪慧与机智。
正是有了东西这样一番周密而细致的编织,也就无怪乎作品在临近结束时读者还无从判断元凶究竟是谁了。如此“烧脑”的程度在我们以往有关刑侦推理悬疑小说中的确稀见。能够让读者的脑子“烧”起来,自然得益于作家的脑子先“智”起来。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著名数学家华罗庚先生才将优秀的侦破推理小说称之为“智侠”。在这一点上,东西的《回响》的确为我们这一类型的小说创作提供了许多新鲜而有益的经验。尽管在有关刑侦的表现方面《回响》值得称道处甚多,但如果作品仅限于此、如果从更高的标准来衡量则依然还是略显单一。东西显然不满足于此,于是他在精心谋划刑侦这条叙事线的同时,又设计了一条与之平行推进的情感心理叙事线,从而使得《回响》在一种复调的效果中厚实起来。
触发这样一条情感心理叙事线的缘由就是冉咚咚在侦破“大坑案”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丈夫慕达夫最近居然背着自己在蓝湖大酒店开过两次房,且开房的时间竟然还是近两个月的同一天,如此“两个月连开,准得就像来例假”一样的反常现象使得具有职业敏感的刑警冉咚咚本能地对丈夫慕达夫和自己的家庭生活、以及慕达夫与女作家贝贞的关系产生怀疑,于是,入戏太深的她本能地像侦破刑事案般一样“侦破”起丈夫与自己的情感、爱情与家庭,另一场刑侦之外的情感侦破拉开了帷幕。
尽管慕达夫平日里的的确确是一个好丈夫,面对妻子的怀疑,他也是诚心地、努力地、小心翼翼地弥补自己的过失、尽力维护自己的家庭……然而,面对这样一个职业且敬业的刑警妻子,这个与她“谈了两年恋爱,共同生活了十一年,没有拒绝过她任何一个要求”的慕达夫最终还是没能拒绝她提出的离婚要求,这个家庭依然走向了解体。而更有意味的还在于这条叙事线的结局,离了婚的冉咚咚与比自己年龄小了许多的同事邵天伟牵起了手,作品在她和慕达夫如下几句意味深长的对话中拉下了帷幕:“你以为我跟你离婚是因为邵天伟?难道不是因为你出轨吗?”“你早就喜欢邵天伟了,只不过是因为道德的约束你才把这份感情压住……事实上,你怀疑我出轨也仅仅只是怀疑,并没有足够的证据。”“不幸的是,我对‘大坑案’的所有怀疑都被印证了,因此,我对你的怀疑也可以被反证。”“别以为你破了几个案件就能勘破人性,就能归类概括总结人类的所有感情……感情远比案件复杂,就像心灵远比天空宽广。”宽容与悲悯、温暖与理解……构成了作品的又一层“回响”。
就这样,两条叙事线的互文性:刑侦与情感、行为与心理、真实与幻觉、爱恋与歉疚的一一对应,而且都是尽乎极端化的表达,将人性深层那些隐秘模糊的东西一一呈现,看似个体的遭遇,实则为社会与人类共同面临着的有待解决的若干深层问题。如此这般,作品的深度与厚度就远远胜出单一的刑侦或言情,由此形成的“回响”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