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沧桑《纸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苏绣”
作者秉持一种传承中华古老文明薪火的文化自觉与文化担当，将目光投向社会生活的广袤旷野，搜寻湮没在时光深处的文化风物与人事，以一种深度介入的行走和亲历现场的体验，裁剪出一幅幅具有浓郁江南世俗生活气息又深深浸淫着新时代精神的传统文化风情画卷，同时也抒发了作者内心深处一种浩渺的文化乡愁。
《纸上》的书写是一种基于隐性的人民史观的书写。作者以一种深挚的情愫，描绘了一组生活在社会文化旷野的普通民众群像，叙说了一个个发生在南中国民间社会的人生故事，展示人物平凡而诡谲的命运图卷，作品内涵深厚，婉转动听。《纸上》叙事的河床上汩汩流淌着一种质朴真情，或表现为对逝者的追思与愧悔，或表现为一种对笔下人物艰辛生活的深切体恤与共情的悲悯情怀。作品将笔触探入人性深处，勾勒人物在自然环境和社会生活中的生存状态，呈现人物的内心波澜，揭示人物的内在精神，表现人物的精神品格。这种精神品格首先体现为人物内心深处一种诚信不欺的古老的道德律，其次体现为人物对劳作与文化遗产的生命融入，其三体现为人物在艰难环境中的患难与共、相互扶助。书写艰难环境中亲人之间、爱人之间、朋友之间流溢的温暖情感，表现人性的淳朴美好，这也正是《纸上》这部散文集最大的情感价值所在。
与作者之前的散文相比，《纸上》更见构思的用心与精妙。一是借鉴小说结构艺术手法，高密集度地使用并置叙事；一是旁逸斜出，纵横勾连，营造一种时空交错、回忆与现实交织的艺术场景。在《冬酿》中，作者将山村时间分别与婴儿沧桑的时间、姨公的时间、祖父的时间、父亲的时间、母亲的时间、少女沧桑的时间、北京时间、诗人张一芳的时间、酒吧老板康康的时间、山后浦15号的端午时间、笕桥时间、戈登的时间，庚子年立春“我”在杭州春江花月小区，年轻人（女儿）的饮酒新方式（黄酒冰镇，红酒热饮）等场景与情节如梳齿横列，进行并置叙事，讲述“我”与酒的情缘故事，将“我”的成长史和家族命运史浸置于酿酒文化的柔波媚光中去显影。《春蚕记》将湖州江南最后的养蚕人家与“我”家十一楼书房演绎的故事并置。此外，《与茶》一文，按时间的推进和空间的变换展开叙述，亦是一种异形的并置叙事。
作者常常在叙事的过程中忽然宕开一笔，将古今中外、现实与历史纵横勾连，穿插、比况，在现实态的叙述过程中植入对历史的介绍，将读者的思绪拽向远处，以此拓展作品的艺术时空。譬如《冬酿》对黄酒文化的介绍；《船娘》以虹美幼时的视角和行踪，带出西溪的历史人文以及在对虹美夫妇退休后重回西溪的叙述中，插入厉鹗与满娘的爱情悲剧；《牧蜂图》以沈建基为叙事中心，由点及面，带出伊犁河谷薰衣草园唯一的养蜂人周小通、周荷英夫妇，以及“90后”青年郭靖；《跟着戏班去流浪》以“我”的采访，带出那个不堪的年代。
田野调查是苏沧桑进行散文创作的一种基本方法。散文集《纸上》中，她对生活现场的介入力度更大、程度更深、时间更久。“跟着戏班去流浪”一句，形象而传神地反映了她这种全身心、沉浸式的写作姿态。作者将自己投身于颇显落寞的中华传统文化旷野中，深入造纸、采茶、养蚕、酿酒、养蜂和戏班、游船等现场，充分打开触觉和感觉的毛孔，进行深度的个人化生命体验，在行走中不断观察、体验、感悟、思考、记录，具有强烈的亲历性与在场感。譬如为了创作《跟着戏班去流浪》，呈现民间戏班不为人知的生存状态和思想情感，作者回到老家玉环海岛，深入越剧草台戏班，与吉祥戏班的演员们同吃、同住、同演戏，深度体验原生态民间戏班的真实生活状态，在同她们的朝夕相处中，对她们难以言尽的人生况味感同身受，对百年越剧的辛酸苦乐有了更深、更具象、更切肤的了解和理解；为了创作《牧蜂图》，她追寻养蜂人的足迹，从杭州到新疆，走过乌鲁木齐、奇台县、江布拉克、碧流河、伊犁河谷、果子沟、赛里木湖；为了创作《春蚕记》，她亲身实践，自己养蚕，记养蚕日记……
苏沧桑的散文创作风格一直处于一种流变状态。最初少女温婉，后来刚柔相济，到了《纸上》这部散文集，又开始出现向着柔性回归的迹象。纵观《纸上》收录的7个作品，可谓满纸柔情、母性洋溢。满纸“婴儿”“小宝宝”“小兽”这类拟人与比喻，流露出一种江南丝绸般温软柔情的母性慈怀，如此怜爱，如此温暖，不仅彰显了词语的柔婉和温度，反映了作者散文创作风格的隐秘嬗变，更表征了作者的生命形态与生命观的悄然变化。
《纸上》是一部文化之书。作品重点遴选了造纸文化、蚕桑文化、黄酒文化、越剧文化、龙井茶文化、养蜂文化、西溪文化等7种江南传统文化形态，讲述它们的前世今生、工艺流程、趣闻轶事、历史传承，表现各种文化形态“树根般深扎在大地深处的内力”（《跟着戏班去流浪》），抒发了一种浩渺的文化乡愁，也对古老文化遗产的命运，流露出深重的忧虑。
《纸上》是一部以叙事为主的叙述性散文。然而，作者在叙述的过程中，常常难以抑制住心头喷薄的情感岩浆和表达自己独到解读的冲动，在文学叙事的同时辅以了大量的抒情与议论，从而使得作品具有一种浓郁的抒情色彩和深刻的见解，大大深化了主题，增强了艺术感染力。作者或直抒胸臆，或寓情于事，或寓情于景，或寓情于理。作品中的议论，充满真知灼见。《纸上》如同一条面料考究、丝线绮丽、针脚细密、图案精致的巨幅苏绣画卷，其感受细腻、捕捉精准、笔调唯美、意境深邃，具有一种丝绸般精微曼妙的艺术审美特征。
《纸上》将思想性、艺术性与可读性高度结合在一起，艺术品味雅正、高洁，艺术质量均衡、丰峻，艺术力量厚实、沉雄，节奏从容不迫、不疾不徐，具有鲜明的个人气质和独特的文学气质。它是苏沧桑散文创作进一步迈向成熟的新见证，也是她散文创作风格出现的新流变。
（编辑：moyuzha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