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和他的爱人们
??胡斐和袁紫衣的分别,并不是一个悲剧,而是一个喜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胡斐对袁紫衣的感情,和小张无忌对朱九真的感情一样,是一种很盲目的初恋。胡斐和袁紫衣在思想和价值观上的格格不入,使他们的关系注定要以破裂和冲突告终。《飞狐外传》中凄婉的别离掩盖了这种精神层面上的冲突,而使分别变得缠绵和温情。对胡、袁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古人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既然我们承认环境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一个人的性格,那么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出身和幼年经历,是会影响一个人的价值观的。我们往往把爱这个字眼神格化,以为爱可以创造一切奇迹。其实,鲁迅没有错,贾府的焦大不可能爱上林妹妹。爱,只会发生在相似,至少是不相冲突的两种价值观之间。正如我们熟知的宝黛钗故事。
表面上看,胡、袁都是孤儿出身,但他们二人的生存环境却大不相同。幼年的胡跟着平阿四,颠沛流离,帮佣为生。虽然胡一刀之子的身份给了他天生的豪气,但幼年的经历,却让胡在心理上贴近底层和平民。底层的民众,往往有着朴素而强烈的道德观念,所以连韦小宝都懂得把义气看的比什么都重。胡斐的道德崇拜和道德洁癖便是因此形成。与之类似的是道德完人郭靖,他的道德师范是母亲李萍,一个几乎完全没有文化的底层农妇。
而袁的情形与之不同。虽然同样是孤儿出身,但幼年生存环境在武侠这一特殊载体中,可以用显赫来形容。师傅是辈分极高的峨嵋名宿,长辈中有红花会群雄和天下第一高手袁士霄。(红花会前六位当家都有着接近苗人凤的实力,而袁士霄是能够把张召重当小孩子耍的超级高手。)犹如一个独生子女,父母双方的家庭都是豪门一样,自然而然的从小养成了一种优越心理。这种优越心理不同于知识分子的精神贵族感,而类似于太子党的特权优越感。这使袁紫衣对其他人往往带着轻视和侮蔑的态度。因此,不难理解,袁紫衣在面对一般江湖人物时的傲慢和缺乏起码尊重的态度。
因此,在《飞狐外传》整本书中,胡斐和袁紫衣几乎在面对所有情况时,都表现出了截然相反的态度。这事实上反映了两人在价值观上的冲突。
北帝庙事件,金庸用含糊的笔法掩盖了袁紫衣的丑陋。当时的情况是,袁紫衣隐身暗处阻止了凤天南自杀,随即胡斐被两个小地痞引开,紧接着是钟阿四一家遭到凤天南的虐杀。在这场虐杀发生的时候,金庸回避了对袁紫衣的描写。但依情理推断,袁紫衣仍然在场,并且无动于衷的目睹了这场虐杀。袁紫衣有着足够的能力去阻止,但她没有。她阻止了凤天南自杀,却没有阻止凤天南虐杀钟阿四一家,这在道德上是不可原谅的污点。
随后的湘妃庙里,袁紫衣不经意间透露了她不阻止这场虐杀的理由。她说:“……这人与你又无深仇大怨,你也不过是为了旁人的事路见不平而已。”言下之意,胡斐的路见不平似乎有点多管闲事,因为钟阿四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农民而已,犯不着为这么个小人物大动干戈。更加过分的是她还补充了这么一句“我生平从未如此低三下四求过人”,仿佛她大小姐难得软语央求两句,乃是给胡斐天大的面子,而不识抬举的胡斐居然还不肯忘记这么一件小事,太过岂有此理。其虚骄、凉薄、冷血的嘴脸,已经到了令人无法容忍的程度。而对底层民众的轻蔑和自身的优越心理,也表露无遗。
这种价值冲突的另外一次鲜明对比,是在袁紫衣抢夺韦陀门掌门的时候。刘鹤真站了出来,说了三条道理:“第一、韦陀门的掌门,该由本门真正的弟子来当。
第二、不论谁当掌门,不许趋炎附势,到京里结交权贵。第三、以武功定掌门,这话先就不通。不论学文学武,都是人品第一。若是一个卑鄙小人武功最强,大伙儿也推他做掌门么?”这三条道理,第一条还不过门户之见,而后面两条简直可以说是正气凛然掷地有声了。因此胡斐顿时对刘鹤真肃然起敬,旁观的人也暗暗点头。而袁紫衣的反应,是冷笑道:“你这第一、第二、第三,我一件也不依,那便怎样?”典型的无赖口吻。这种口吻用以和情人逗趣撒娇,或许还算得可爱,但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这个样子,就令人不齿了。连极端自我中心的杨过在知道丐帮的侠义作风后,还后悔不该跟丐帮弟子为难呢。袁紫衣对道德观念的极端无视,和胡斐的道德洁癖,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对道德的轻视,必然导致对power的崇拜。也就是说,除了power(武力、权力)这种现实的东西,其他的都可以不在乎。因此,袁紫衣几乎对所有人都抱着一种侮慢的态度,缺乏起码的尊重。如果说对王氏兄弟、周铁鹪等人的轻蔑,还可以勉强解释为不齿他们的为人,那么对刘鹤真、易吉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的态度,只能说袁紫衣缺乏起码的教养。相比之下,胡斐对所有人都是磊落大方不卑不亢的。对秦耐之、聂钺、汪铁鹗这些人的尊重和推心置腹使这些人无不把他当成好朋友,愿意为他冒险乃至丧命,尽管这些人未必是什么良善之辈。
因此,尽管初恋中的胡斐确实爱着袁紫衣,但相爱容易相处难,两人价值观的对立和气质上的水火不容,必然导致悲剧的后果。小说中两者的别离,其实并不是无可挽回的,但两人都没有很努力的去挽回。或许,潜意识里面,他们都知道自己和对方的距离,所以宁愿用这种美
看过《飞狐外传》的人,几乎一边倒的同情程灵素嫌恶袁紫衣,进而对胡斐颇多责难。有人说,这是因为程灵素满足了绝大多数女性读者的代入感的缘故。我却认为,程灵素的受欢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参照物袁紫衣太过差劲的缘故。
胡斐爱不爱程灵素,并没有多大关系,但是不爱程灵素却去爱上袁紫衣,那就很难让人接受了。所以人们能够原谅杨过,却苛求于胡斐。当然,假如杨过爱上的是郭芙,那人们恐怕都要为程瑛、陆无双、绿萼尤其是襄儿鸣不平了。
程灵素能不能算胡斐的爱人们之一?这个问题值得商榷。种种迹象表明,胡斐对程灵素未必无情,只不过出于道德观念,而压抑了这种萌芽的成长。胡斐提出和程灵素结为兄妹,这个举动很有玩味的余地。书里面的解释是定下名分以免相处不便。问题在于,当时程灵素是作为胡斐请来的医生,去给苗人凤治眼睛的。当治疗这一行为完成之后,理所当然不可不戒的要分道扬镳。恰恰是结拜这一行为,才给后来两人的长期相处提供了理由。所以,为了方便相处而结拜,这一逻辑根本是因果倒置。
退一步说,胡斐当时固然明知程灵素对自己有好感,但也已经明确的告诉程灵素自己心有所属了。就算不得不长期相处,以胡斐的坦荡程灵素的聪敏,也不难把握好分寸。胡斐关于结拜的提议,与其说是为了让程灵素断念,倒不如说是为了给自己加一层道德制约,以断绝自己爱上程灵素的可能。
胡斐这样的磊落丈夫,自然不会是把容貌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否则湘妃庙中,也不会美色当前而坚持原则不让步;白马寺乡下,也不会乖乖的去帮程灵素这个不算美女的女孩挑粪浇花。在胡斐身上,继承了他父亲胡一刀的阳刚之气,而幼年的底层生活,又使他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和同情心。看到程灵素的瘦弱纤稚,同情心和阳刚之气同时作用的结果,如书中所言,胡斐情不自禁的产生了保护欲。
这种感觉,在男人称保护欲,在女性则称为母性,都是极容易成长为爱的一种微妙感情。
人们常常把渴望柔弱顺从的女性伴侣称为大男子主义。其实,真正的大男子,反而是不喜欢柔弱顺从的女伴的。如胡一刀这样男人中的男人,他的妻子在气度、才华上都是能够和他匹配的。优秀的男子,对于精神交流的渴望甚至比性欲还要来得强烈。所以黄药师视天下女子如粪土,而独钟情冯蘅,无非是因为冯蘅优异的智力使其感到精神频率的共鸣。像胡斐这样的男子,他所追求的也不是一棵依附的藤萝,而是能与他并立的古柏、齐飞的雌鹰。袁紫衣的武功、程灵素的智慧,都同样让胡斐感到了这种精神上的共鸣感,因为胡斐自己也是武功了得智慧过人的。相比之下,对于程灵素的智慧、医术、毒术的佩服,要比对袁紫衣武功的佩服更加来得强烈。对优秀的男子来说,这种对异性的佩服,也是很容易成长为爱情的。陈家洛那种小男人另当别论。
然而,能够成长为爱情的感情,并不等同于爱情。胡斐幼年的底层经历决定了他的强烈道德感,在古代民间文化中,喜新厌旧几乎是和强奸一样被人唾弃的行径。尽管胡斐和袁紫衣之间并没有什么承诺,但胡斐的道德洁癖让他无法容忍自己在精神上的见异思迁。当他意识到这种感情的存在的时候,他用结拜的方式,来抑制这种感情的成长。而结拜和兄妹名分的道德约束力,又反过来加剧这种抑制。甚至,正是这种抑制,使胡斐在心里面夸大了自己对袁紫衣的感情。其实,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深爱着袁紫衣。
在石屋之中,胡斐被众武官包围,自期必死,程灵素决意和他同死。胡斐感动之余,想起平生所遇人物中,有谁肯陪他同死。他想到了平四叔,想到了赵三哥,甚至想起了不过数面之缘恩仇莫辨的苗人凤,他认为这些人都是可以与他同死的。而在想起袁紫衣的时候,却是想“袁姑娘不知会怎样”。对苗人凤的信任和对袁紫衣的不确定,事实上反映了他精神上对袁紫衣的疏离感,虽然他一直以为自己深爱着袁紫衣。
而程灵素和胡斐,在精神上无疑更加契合。同样是胡斐路见不平,袁紫衣的态度是轻蔑和不以为然,而程灵素却是无保留的支持而不惜赔上自己一条命。对此,胡斐心中雪亮。因此,在从福康安府里救出两个孩子的时候,胡斐说:“她没知道我会这样傻,竟会闯进福大帅府中去。天下只有一位姑娘,才知道我会这般蛮干胡来,也只有她,才能在紧急关头救我性命。”这固然不乏有意讨好程灵素的意思,但以胡斐的为人,他不会说昧良心的话。这段话确实是他心中所想。他的心里面明明白白的清楚自己在精神上与袁紫衣的疏离和与程灵素的契合。
而程灵素固然没有胡夫人的大气和豪气,却也足以成为一个大丈夫的妻子的。无论是生活琐事上的细致周到,还是大是大非上的立场坚定,程灵素都令胡斐满意,也令我们赞叹。台湾版《雪山飞狐》,龚慈恩分饰胡夫人和程灵素二人,是难得的妙选。程灵素和胡夫人,在精神上确实是互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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