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瑞安的《寂寞高手》说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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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看武侠并不算很早,那时已是小学五年级(很多同学是二、三年级就开始看了),看的第一部是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但第二部就是温瑞安的《寂寞高手》(记得好像是5块2毛买的,可惜后来被人借走没还)。当时温瑞安在大陆还没什么名气,中国友谊出版社也是才刚刚引进他的作品(?),本来我们这代人看武侠似乎应该是先金庸梁羽生、再古龙、卧龙生的看下来,事后回想,真没曾想会那么早就先接触到他的新派武侠。不过那部书虽然写得好,但还没真正树起老温的风格,如果那时我就直接看《少年四大名捕》的话,肯定是看不懂的。就像我第一次看古龙的小说《边城浪子》时,虽然看得懂故事,却没看出文字的好来。直到将萧逸、卧龙生、司马翎、东方玉、柳残阳等等二三流名家及众多冒牌武侠小说看得腻歪,连对梁羽生也开始不耐烦时,才真正懂得体味享受到金古温三家语言上的流转如舞、涌畅如泉的简练优美、准确到位,及其自成一派、经久耐嚼的独特风格,而其他人笔下则是千人一面、废话连篇、面目可憎。也许这话作为对其他名家的评点贬得过了,但如果你想听我心里的实话,我就只好这么说,因为初三以后,看金古温三家以外的作品真是让我打瞌睡的,盯着一页纸、看半个小时都翻不过去,都不知神走到哪去了,根本投入不了,到了还书时间就只好匆匆翻过,那时若不是出于武侠情结,觉着应该随时应该有几本武侠书放在书包里、枕头边陪着,根本不会去租借那些书,谁叫金古旧作都看完了呢,还能叫我看谁?当然只有老温。
我这个人很容易有情结,金庸的郭靖、古龙的傅红雪、温瑞安的萧秋水,分别是我看三大家第一部小说的主人公,都非常有感情,即使他们并不是我的理想化身,也在我心头留有重要位置,郭靖就好比是我的木讷与执着,傅红雪是我的孤独与伤疾(我小时候是个药罐子),而萧秋水则是我的抱负与沧桑。《寂寞高手》一书虽并不是老温最好的作品,可是萧秋水、柳五、李沉舟、燕狂徒等几个经典人物却不能不在我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看柳五临终心中的独白,就像看自己也经历了那样一场模糊痛楚、永生不能触及却绝不后悔的苦恋,此前他所有的自虐与残忍似乎一刹可以理解与宽恕得干干净净。看李沉舟感触最深的并不是人在崖顶的独自寂寞,而是看见妻子被辱后对来刀的不避不挡硬接硬受、任刀砍在肩胛却不拔出、任鲜血长流来泄苦愤的疯狂,一个男人若非至情至性怎会如此?若非血性真情怎会如此?虽然由此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因为他并不够残忍,他不能忘情,可是也正因此,获得了我的认同,因为我一向对踩在别人尸骨上成王霸业的所谓英雄是看不上眼的,只因为自古真正能成大功者能有几人不冷血,能有几人对人动真情,能有几人得江山后不弃糟糠取佳丽三千?若非爱之深,便不会怕兄弟妻子背己而去,便不会使出一再相试的手段,不会藏在稻草人里偷偷哭泣。老实说,我喜欢煽情的多过理智的,由此可见。而燕狂徒的特别处,不在于他非正非邪,而是他的死将他还原成了一个沧桑年迈、心倦恋子的父亲,淡化了一般武侠中前辈高人的高高在上、却无性格或性格像刀削斧劈般过于生硬的简单分明的惯性刻划。看到他人前发狂、群豪束手,只是为之神采喝声采,看到他的嚣张背后的重重心事才会让人莫名怮牵。有人说萧秋水很模式化,没性格,其实这只能相对他中后期更好的作品人物而言,但在神州奇侠系列我们应该看到他性格的塑成,他一直在成长,从激情飞扬、憧憬满怀的懵懂少年,慢慢变成忧郁惶恐、沧桑如雪、在忘情与深情间徘徊游离的寂寞高手,就像所有人都在成长中逐渐树成个性,而非初始就已固定不变。
从这点上说,古龙笔下人物性格虽多元有深度,却是固定的,当然,这也跟小说模式有关。写一个人从小到大、大背景下的发展过程,容易在性格树成上发挥,就像郭靖从来老实木讷,可在华山论剑时也能问出学武所为何来的反思深哲,看见古亭长藤时居然也能依着自己现下所学从中化中一套掌法来,实现傻笨愚钝向大智若愚的过渡转换。而像古龙写武侠侦探故事,一般没有这方面的余地,楚留香、陆小凤的种种都早早确定好了,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像他的《绝代双骄》,小鱼儿也是在不断变化,从顽皮胡闹的小聪明,到江湖失意后的反省成熟,对铁心兰的模糊初恋,到清醒的自我性格对应上的感情认识,最终又回到活泼本性不变,但人生价值观却实现质越。同样,恶人谷的恶人们也在与小鱼儿互动,从起杀机、到利用、到培养出感情,再反被小鱼儿勾起心底早已遗忘的温情等等。
每个作家都有其与众不同点,不管大师还是无名之辈,只是或显或隐而已。但我说的不是人物,不是情节,甚至不是思想与价值观念本身,而是思考问题的方法习惯,就像有人没事喜欢摸摸鼻子、紧张时爱打打喷嚏,骑车转弯时是喜欢左拐还是右拐的不经意潜意识。例如高中看过几部云中岳的小说,里面有个共同点,都喜欢把武林中最厉害的几个高手编成像金庸“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口诀早早在小说开始之初就公布出来,根本不讲循序渐进、逐步显山露水的美感,你要做的就是等着看主人公怎么一步步碰上这些高人就是了。而金庸呢,就拿“东邪西毒”这人物设定来讲,他的特点在于喜欢讲平衡。东与西对应,邪与毒对应,虽都是叛离正道,但却是两种风格路数,“邪”重在执着自我,“毒”重在害杀他人;南与北对应,帝与丐对应,北丐洪七公,虽为乞丐,却是乞丐之王,南帝段皇爷,身为皇帝却为情所困,窘迫如丐;中间呢,是王重阳与周伯通,王重阳曾为义军首领,以天下为己任,连华山论剑夺九阴真经都是为平武林杀伐而出手夺之,并非为了私心,可称天下最有责任心者。老顽童正相反,什么都嘻嘻哈哈不放心中,无爱无恨,与瑛姑莫明其妙一段情,生了儿子也不知道,乃最不负责任之人,但二人却又共通武学至境,为什么?皆因品格境界!王重阳是因为饱经沧海桑田、心死参道,老顽童则心地纯净、不受尘染,别人大不了是不屑名利,而他则是根本没有名利这个概念,完全不受心魔干扰,同入化境,实是奇妙的对应。其实若论侠义无双,似乎洪七公也当与王重阳一般,为何不设他在“中”的位子上?问题就在于他是“九指”。为何九指,只因有误事贪吃习惯,是以少一指以表其缺憾,而他至阳至刚的降龙十八掌似乎正暗喻着他的刚则易折(至于听来粗俗、用来灵巧的打狗棒法则让他变得世俗可亲、不再是高不可攀的高人,不过他似乎也不太屑于使用,只怕在他心里灵巧的打狗棒法多少有些女性化倾向,当然更多还是因为金庸想这两套武功本来就是冲着郭靖与黄蓉的性格去设计的)。这个道理放在金庸其他书中亦是如此,九阴真经与九阳真经、独孤九剑与辟邪剑法,这都是表面上谁都看得出的对应,但还有稍深一点的对应,例如张无忌的武功反派无人能敌,怎么才能制约平衡,简单,让他性格优柔寡断脑子不那么灵光,武功再高也斗不过阴谋诡计。郭靖愚笨,就给他配个鬼灵精的黄蓉。杨过性浮气躁、飞扬跳脱,就给他配个不通世务、纯如水晶的小龙女。可小龙女失贞,就来个天残地缺,断了杨过一臂。令狐冲说说笑笑百无禁忌,就给他个害羞腼腆的盈盈,令狐冲在政治上无明无识、不能决断,盈盈则在此心狠手辣、深谋远虑。
而老温的这种思想特征在哪呢?就举个《寂寞高手》里的例子说,在李沉舟抱着奄奄一息的柳五、大家都以为他二人此时必是赤诚相对时,老温却偏偏还要写李沉舟在动情同时分心想柳五是不是在用苦肉计!这真是其惊人一笔,让人性的复杂性显露无疑,或说是老温的思想习惯已经成了这种本能的不断去怀疑与否定,而本来这笔是可以完全不写的,可以让大家完全沉浸在李柳的兄弟情中,可他偏偏要残酷的写出这笔,让读者与他一块既强烈的呼唤真情同时,又在感情的纯洁上产生惶惑与质疑,却又不因有了这种怀疑而肯舍得放弃这真情,他笔下无数阴谋诡计与每个让人不敢妄言看穿的人物都无不体现这点,也正是这种本能的“多虑”矛盾性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与决定了老温思想上与他人的与众不同。
而他不断开新作,却老不写完旧作,则体现了他另一点:他是个重感觉比重理性重的人!他太重感觉,也太容易有感觉,以致于什么都有感觉,什么都想去写,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哪里什么都能写得过来。他的书可以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既因此不能完成大部分作品,也因此创下了个立体的江湖结构。别人的武侠故事都只围着那么一两个主人公转,什么便宜好事都让主人公占了去,好像主人公所处的江湖时代完全是给主人公准备的,所有条件都是为他响应而生的,仔细想想,真是非常假。老温则不然,人物虽一样有主有次有详有略,但却基本保持一个公平的武林生态环境,只要你努力,你有特长,就给你展示的舞台,所以老温的书常出现配角比主角还招人喜欢的局面,每种人都可以在他笔下找到与己性情相契的人物,纵然那是个反派与小角色。在不同故事的彼此关系上,不再仅仅是像其他人写续集一样,写完老爸写儿子,写完儿子写孙子,而是多个不同故事发生在同一个江湖时代,提供多种江湖视角,不同地,却在同时,发生着各自的精彩故事,每个人物都在同时书写自己的辉煌与落寞,江湖是所有江湖人的家,而不再是某一个主人公想玩意淫、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在《四大名捕》的故事里,看作为主角的四大名捕,与在《说英雄》里看作为配角的四大名捕便是虽有联系却完全不同的感觉。这种写法,客观上做到了:只要你愿意,每个人在这人世间都是主角,尊重每个独立生命个体。当然,弊端就是,因为人人可成主角,人人都有故事可写,那要写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答案很可能是:没有头。苦笑。至于老温笔下杀人太多,这正是我先前所说他的矛盾性的反映,他在两种极端中徘徊来去,不停摇摆、不停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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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我一直对老温比较头痛,明明是一部完整的书,偏偏要说成系列,在我的习惯中,古龙的《楚留香》、《陆小凤》、《七种武器》才该叫系列,毕竟人家每个故事都是各自独立的,彼此虽有联系,但是这种联系割裂开也无碍大局。温瑞安呢?他所谓的第一、二、三部明明就是我们习惯的一部书的上中下三集。虽然按我们读书时看武侠练出来的经验,就算按下中上打乱顺序看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欣赏趣味总要因此大打折扣,难免有不少地方一头雾水,而我第一次看他的书《神州奇侠》系列就是这么打乱着看,先《寂寞高手》,再来从头找《两广豪杰》、《英雄好汉》,《神州无敌》三部,因为我当时根本不知这些书谁先谁后,书封面居然都不写上“系列之几”,幸亏书里总有些地方会留“XX事迹详见拙著《XXXX》”的字样,不然还真不知从哪看起。另外,我说的这还是那种厚厚的400到600页一本的版本,按老温的标准,四厚本的《神州奇侠》正传可以拆成八、九部,因为他习惯每十万字就叫一部书(可能是港台喜欢出薄薄小册子的缘故,我还是比较喜欢四百页一本书拿在手里的感觉),难怪见他后记里自诩不到四十岁时就写了数百部书,当时还真吓了我一跳,原来照他标准算,金庸15部36本书可以拆作72到108“部”来卖(笑)。
既然说到《神州奇侠》前几部,我不能不略表失望。也许是尝了第四本《寂寞高手》这上品之后,再尝这前三道菜,太淡了些。虽然不算俗,但比较平。最大不足,并不在于模仿前辈古龙的地方太多,而是故事情节本身的架构虽然够大,但却并不巧妙。像金庸虽然结构大,但却是宫殿,气势而不乏佳巧。温大,却像菜市场的统一大棚,缺少技术艺术含量。杀完一场又一场,虽然可见后来作品风格的雏形,但确实在起承转合上远不及后来的精致。他现在走火的作品虽一样有弊端,可是将一场场打斗割裂开来看仍然是很好看。这样说起来似乎是在贬了,确实,前几部太像标准的武侠游戏风格了,奇遇、一路过关斩将虽是成长模式武侠几乎不能少的一种套路,就算让我来写、我也可能一样会写这些东西,但是还是可以有很多变化的。后来的《逆水寒》虽然也是逃亡单一路线,却是杀得百变千幻、奇峰突起,让人汗出如浆、心头狂跳。
当然《神州奇侠》前几部也有几处亮点给我印象不错,像屈寒山的出场,柳五设局杀少林掌门,峨眉金顶李沉舟的描写,比武大会燕狂徒的嚣张。另外还有些旁枝末节的东西,例如九天十地、十九人魔等一些高手名目的设置,一些人物的死法描写很具新意。可惜这些都属比较局部的好处。不过还有一个不能不说的好处,那就是一项非常关键的武功绝学——《忘情天书》!
说到武功,它在武侠小说中起到的作用确实很重要,那毕竟是武侠一大趣味所在。在我心里,武于武侠小说起到的第一个作用是“舞”,而并非打杀、止戈,或行侠手段。说实话,我相信没有多少人会被仅仅是打架的武打而吸引,也不会那么容易被大侠身上所谓的一身正气所震撼,其实皆源于原始的人性中喜欢看到好看的、漂亮的、潇洒的东西,而“武”正是这样像舞一样的漂亮的、好看的、潇洒的东西。就像前几年吴宇森电影《变脸》中的大反派一出场就风衣劲甩、走路带风的模样,惹得观众尖叫连连,这种喜好跟善恶是没有关系的,只是一种纯粹的美感。这时的“武”描写达到至境,无疑就是美的艺术——一种有杀伤力的舞。只是,在不同人写来,艺术水准有高低,而漂亮也不过是武侠作家写好武功的第一层境界。那最高境界是什么?
就目前而言,金庸无疑在这方面做了最好的展示,他的贡献也是居功至伟的,因为他是第一个在“武”上做到了三重性:艺术性;哲理性;还有性格化。这里说艺术不说那么高深,我也不懂高深、谈不来高深,简而言之就是刚才说的美感(当然对不同人而言美的定义也是不同的),至于能写得有多美,看各人写作基本功、想像力及喜好而定。武功哲理化也好理解,就是借武功表现作者对人生人世的某种感悟、进行暗示隐喻。便像陈墨先生提过的百花错拳,是在隐喻陈家洛的一生错局、败着、臭棋。武功性格化则是让武功有了拟人的生命,让它有了自己的灵性,与不同性格的人物有内在的对应性,像金蛇郎君为什么不叫金龙郎君,龙不是比蛇强么?就因为“蛇”才能更代表夏雪宜的性格。这种设计武功的方法已不仅是为趣味着想,也不仅是在反映作者的思想独特,它还能能兼以辅助对人物的性格刻画、主题思想的表现把握。这样在几何之力的相互作用下,共构了佳作的多种要素条件。而大多作者呢,限于才疏学浅往往一个也做不到,光编一个听来响亮的武功名称就不管了,一旦到了具体招术,几乎都是雷同的拳脚套路描写,看不到作者与众不同的思考。
关于武功描写的这几点,我想梁羽生算是做到了一半,他有传统文化美感蕴藉在内,可惜深度差了些,他的人物描写大都缺乏内在层次与立体感,武功描写亦是如此。金、古、温则在这三方面都有做得比较好,但彼此又有较大的不同,这里可以试看郭靖的降龙十八掌、李寻欢的小李飞刀、萧秋水的忘情天书细微差别。
先简看降龙十八掌,它的主要特点在于刚猛凌厉,式简胜繁。刚猛威风是它的美感,而招术名目化自古老的易经,体现中国传统哲学思想,而大巧若拙、以拙胜巧正是郭靖质朴性格的写照与对应。若让普通作者来写的话,固然不会让“降龙十八掌”去配欧阳克的性格,但郭靖已拜洪七公为师、却不让他学“打狗棒法”做丐帮帮主只怕不是普通作者受得了的,可是金庸却偏偏没让轻盈灵动的打狗棒传给郭靖,就是因为那不符合他的性格,遵循了自己的艺术追求。
至于古龙的武功,可能不便用上述三点去硬套。这里先说题外话,金梁都是集传统大成者,虽然文体上无质的创新,但是人物、情节、思想绝对是“新”的,而古龙亦是矢志创新,但古龙的创新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被逼无奈,是迫于金梁这两座大山压着,他不走新路他就混不出来,如果他也走金梁的路子,其实未必就写不好,你看看他中前期的作品,也就是《护花铃》、《浣花洗剑录》、《名剑风流》、《大旗英雄传》、《绝代双骄》时期的文风,也是比较传统的写法,这时期的作品其实不算差的,可是想靠这个档次作品跟金庸争雄是没有用的,虽然这时期的作品他已经创出了自己的一些例如铁中棠、小鱼儿等经典人物,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了自己的思想风貌,可是他不是在用自己的风格方式说话,就很难把自己的理念表达得那么淋漓尽致、准确到位,更难确立他于武侠文坛的重要一席,那么他就不能不创新,可是他又该怎么创新呢?
打个比方说,我们假设要描写一个女人很美:第一阶段可能是小学生刚识字水平——她长得好漂亮,长得像朵花一样。第二阶段是写优秀作文的水平了,开始会矫揉造作的形容——她是那么美丽优雅,尽管打扮得很朴素,穿着素净的白衣裙,脸上脂粉不施,头上也没有钗环首饰,但是那弯弯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和那吹弹得破的皮肤,那略带忧愁的双眸,都在显示着她的高贵,和她那不凡的气质。第三阶段学识累积到相当阶段,能信手拈来丽而不腻、清雅别致的词藻组合——眼前所见如新月清晖,如花树堆雪,一张脸秀丽绝俗……愈发楚楚可怜、娇柔婉转。再往下怎么形容?其实再怎么直接描写的形容方式也是在堆词藻,就算写得不比前人差也显不出你的特色来,何况古龙他也没金梁扎实的基本功,那么他必须变、必须新、必须取巧(没有贬意),所以再往下走可能就会出现这种描写——他看见了她,只一瞥,然后他晕了过去。可能一般读者看到这里会莫明其妙,会问他干嘛晕啊。而古龙正是用这种留白方式勾着你自己去想:哦,他为什么晕,原来是因为她美得惊心动魄,把他惊得晕了过去。可以说这种写法一定会给不甘守旧者惊艳、给厌倦前三种手法的人昏昏欲睡间一个惊喜,却可能会给习惯前三种形容手法的人以困惑、看不懂,甚至还要大骂你走火入魔。不管如何,这就是一种创新。就单独看这句子本身而言,它其实很简单,没一个难写的字,没一个你没学过的词,甚至形容词、成语都没有,而且还很短,可是他的效果却出来了,不会比前三种手法差。那他难在哪呢,就难在你根本不会往这种思路上想,因为大多人跳不出直接怎么形容漂亮的那个框框。这是一个思路问题,如果弯拐不过来,学问成了博士生导师、大教授也没用。世上其实比金庸学问高的一大堆,可是金庸能把学问融在武侠里,进行创造性组合,带来惊人效果,而那些拥有众多头衔的博士、教授却玩不来便是这道理。说难听一点:咱们中国博士、教授那么多,到头来还没一个高中小子韩寒“成功”,可见咱们中国的教育体制虽那么爱让人僵化、抹杀个性,到头来还是藏不住有锥子“掉”出来。从某一种意义上说,创意灵气可以弥补数倍于基本功的缺失,但是你又必须先有一定的基本功,然后在心灵受到传统势力的压迫、亟欲破茧而出的迫切感下,才有望创出这种新。
然后我们再转回古龙武功特色的这个话题——“小李飞刀,例无虚发”,为什么能例无虚发,并不是因为那是神兵利器打造,而是因为那是李寻欢用的刀,他的感情、信心、信仰、传奇都浓缩在他的兵器之中,每一件兵器或武功是他每个主人的象征、感情的象征、品质的象征,让你对拥有这绝学的主人充满神奇的想像与期待,因为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武功,听到了那个名字、看到了那种武功就可以自行忖知那个人是怎样一个充满传奇的人,因为那个人的见识与胸怀、修养与品质一定要配得上他的兵器或武功。其实不仅是小李飞刀,西门吹雪的剑、傅红雪的黑刀、陆小凤的灵犀指……等等也都一样。
从形式上来说,古龙武功的一个基本准则就是一个字:快。速度超越了一切变化,一切神圣与渺小在时间面前都变得可笑可怜、不值一屑,便像一个人活着时再怎么神通广大,但他的终点也跟所有人一样:死。古龙把这种通感领悟转化到了武功上,直接与本质对话,不要旧观念下所谓的“好看”,他是直接揭掉斑斓华丽的武打外衣冲根本目标而去:你拔剑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要敌人死还是卖艺打给旁观者看?古龙是人本主义,要讲求高贵独立人格,又怎么会卖艺耍猴给你看?那当然是要用剑插在敌人的咽喉!那就够了,不必再啰哩吧嗦,来痛快的,追求流星一闪,不求蜡烛一晚,既然打个千百招最后结果都一样,何必再浪费时间?何不让千百招的精彩融在一招之中爆发出来,好让人记住这刹那永恒?烟花虽一闪即逝,但永远比响个半天的长串鞭炮让人怀念。有意无意间,这也正体现了作者自己的性格与人生观念。是以传统写法讲求慢吞吞过招,古龙便不再讲,在他而言招术只是唬人的障眼法、没意义的拖时间、无聊的自我重复,所以他力求简洁、却又简短有力,用词虽不晦涩,但有时因他思路多弯多折,也会让普通读者够呛,无知者在骂他一行只有寥寥数字骗稿费的同时,他却让大家在“被骗”中享受到了创新体验与前所未有的阅读快感。无知者只知道一千页厚的故事一定比一百页厚的故事曲折,却不知道那一百页所创造的价值和予人的快乐启发是无数部平庸的一千页厚的故事加一块也比不了的。
既是一切以人为本,那么宝剑便不再是宝剑,神功也不再是神功,能杀人的剑才是好剑,绝招再绝,再完美无瑕,可是只要我的剑够快够准、能先刺到你,你就算用的是天下第一绝招又有什么用?是以古龙要的不是好看,是实效,能杀死人的武功就是好武功。古龙就这样开始反思,以一种新的建树、作为对传统思想中僵化滞后的观念进行颠覆,从这种意义上说,这比传统武功的写法更有哲学深度,金庸在后期的作品中显然也受到了古龙这种创作思路的影响。像在《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中皆有书法融入武功的妙招、让武打充满了文化的意象,美的确是美了,可到了《笑傲江湖》金庸有了反思,开始让任我行大大教训秃笔翁一通:跟人比武拼命、居然有闲情逸志用书法当招术来玩简直就是把命送给人家。而全书最厉害的剑法固然是专寻人破绽的“独孤九剑”,可最厉害的人却只怕还是东方不败,而他的武功并非没有破绽,而是一个字“快”,就凭这个字,你独孤九剑纵能破尽天下形而上的招术,却破不了时间与速度,或许只有练到风清扬的境界才能跟他比比快了。
不过准确来说,金古两位大师应该说是在互相学习与影响。大家都知道金庸古龙笔下武功最高的思想境界都是“无招胜有招”,那么是谁先写呢?表面上似乎是古龙60年代写《绝代双骄》的燕南天、《多情剑客无情剑》的李寻欢更早一些提出无招胜有招、以人为本这个概念,不过好像有个说法是古龙乃先观金庸《神雕侠侣》中独孤求败剑冢所示的武学思想启发而来,也就是独孤求败的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的那段遗言启发了古龙,让古龙对这种思路进行继承、并抢先扩展发扬开来,成为了自己的招牌,而神雕中的杨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超过独孤求败的境界,是以金庸就算想对“无招胜有招”有所发挥,也只好等到日后《倚天屠龙记》张三丰来教张无忌忘招进行过渡、《侠客行》石破天不识字反得真谛加以补充、《天龙八部》乔峰用太祖长拳打败群雄得以深化,再到《笑傲江湖》通过令狐冲的独孤九剑来最后完善。
若说金古单以武功境界这方面来论高下,说实话,只怕还是金庸更高一筹,倒不是简单的因为谁先谁后、谁的描写水平更高,而是因为金庸并不满足于这个境界,封笔前又写了个《鹿鼎记》,来个韦小宝的“无武胜有武”,无疑更绝三分!彻底让飘浮在浪漫主义云端的武侠降落到了人间,让一切都回归到了现实本真,而现实是什么?现实就是只有圈套没有奇遇,现实就是只信银子不信正义,现实就是你信正义却没人信你,现实就是武功管个屁用、任你天下无敌也没韦小宝的逢迎拍马、行贿受贿管用。如此算来古龙的“无招胜有招”算是败在了金庸的“无武胜有武”之下,最伟大的英雄侠士既是由金庸一手创造,对英雄侠士的埋葬也是由金庸一手完成,只怕所有武侠后来人如果没有突破性的创才奇思、都要败在金庸这记绝招之下。其实招又是什么?无招又是什么?你再怎么无招,只要出了手那就是招,你作出了动作、有了形态的变化,那就是招,为了无招而无招反而是拘泥不化,从本质上讲、说白了讲,招就是手段。既然根本目的是打败对方,那么打败并不一定要靠武功的,现实本就是勾心斗角用脑子来争的、不战而胜才是兵家大高手,用兵器倒显得落了下乘了。当然这个下乘是指势力相争而言,而人之个体之间的对决、武道本身的精神是不应这样讥讽与侮辱的。但这就是现实,一切被提倡的伟大精神品质在现实中的遭遇往往是遍体鳞伤,你凭剑临风换来的可能是对方顺风给你洒一头石灰粉。而我们武侠迷都还是喜欢做梦的人,喜欢武侠正是因为那股子纯粹的江湖味,那种看起来简单的、纯洁的、快意的感觉,是以即使有了反武侠之武侠巨著《鹿鼎记》,却仍不能灭我们心头这具有中国标志、特殊情结的武侠香火。
当然,事实上《鹿鼎记》是一部伟大的武侠著作,他要讽刺的其实并不是武侠这个梦,恰恰相反,他讽刺的正是让我们去做梦的这个现实,正因为现实有太多的不满与不如意,我们才会去做梦,《鹿鼎记》通过把大家从梦中唤醒的方式来表现、正是这部小说作为武侠小说最了不起的地方,因为从前的武侠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在逃避,逃避方式就是沉浸在以己代入虚假繁华的武侠梦中,而金庸把武侠进一步现实化却是一种勇敢的面对,对残酷现实进行揭露面对并以大音稀声的方式呐喊——我们不再要做桃源梦了,我们要杀回去!这世上根本没有笑傲江湖,只有血泪江湖,在梦里你是令狐冲会苦尽甘来,在现实里你就是被韦小宝整来整去的可怜虫。《鹿鼎记》世界喻示的种种都是我们在现实中的坎坷大山,韦小宝就好似一面镜子,如果你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恭喜你,你已经不必做武侠梦了,武侠这个乌托邦根本不适合你,请你回现实去耀武扬威、呼风唤雨吧,如果你痛恨他的劣根与他的小人得志,那就请您多保重,我们都是不容于世的人、都是在俗世难以成功的人,因为正是世上有太多的丑恶、人性有永远不能克服的劣根,才逼得我们在现实中无处容身、迫不得已地要对武侠神往去找桃花源。但是话说回来,这部巨著另一个高明之处还在于他的双重性,喜欢韦小宝的可以把他当成自己的化身,当这是一部超级娱乐作品,厌恶他的会慨叹作者的洞悉人情百态的妙笔,赞悲剧的最高境界正是以这种大悲若喜的形式表现,其实这种双重性也未必不在反映着金庸本人思想性格的双重性,或是在商业上与艺术上的双重战略眼光。当然,人本来就是很复杂的,斩钉截铁地说某人坏与好并不妥当,小说中有时因为作者人为的关系可以把某个人物变成绝对的好与坏,不过武侠大师笔下的人物往往并不是这样简单分明的处理,尤其韦小宝身上劣根虽不少、但说一无是处也不至于,不过这里不是要给人物定性,而是想说其实人的复杂性有时就在于人们可以对同一件事一边理智上说:“真无耻!”可是另一边却在感情上说:“我喜欢!”而这两种说法都是真诚的,并无虚伪。
不管怎样,金庸显然在此还是要高出一筹,这是由作家胸襟视野决定的,就文学自身的灵气只怕古龙还强一点,但金庸显然是写诗功夫靠诗外,他对政治的关注、对传统文化的吸收、对西洋文学的兼容、对各种事物的广泛兴趣打下的广博基础使得写起武侠来得心应手。从这个角度说,又有些悲哀,金庸只是把武侠作为业余爱好,而古龙、梁羽生是将其作为正业,但是无论在商业还是艺术上的成就却都要逊之,从这点说,我甚至很伤感、很怀疑难道武侠真这么差?差得一个并不是痴情于武侠的人、顺手一写,就可以轻松战胜无数武侠热爱者写武侠的水准?
看着古龙的书,总对他有种感觉,便是他一边我行我素的追求探索着,可是他一边又痛恨自己、怀疑自己,却又孤独地鼓励自己、为自己喝采,一会自暴自弃,一会又开始振作反思,等会可能又觉得烦了歇会。这些皆可从他字里行间的叛逆、执着、寂寞、快乐、痛恨、同情、愤怒、恐惧、阴谋、纯真……等等的交缠混杂中看出,似乎在一双被酒精麻醉失神的眼睛背后藏着的思绪仍在不为人所觉察地转个飞快,而他到底在想什么只怕自己都不太肯定。
言归正题,既然古龙式的武功不写招术,那是否在牺牲武侠独具的武打美感的趣味呢?毕竟决斗虽然不是给小说中的旁观者看,可小说写出来却是给读者看的,读者是冲着趣味来的,既然长篇累牍的千百招交手看不到了,那么总得找个平衡,怎么把一剑分生死胜负的流星刹那灿烂表现给人看就是个大问题了。而流星,似乎本身就有诗的意象,当古龙对武侠有了抱负、有了自己一套想法时,很多东西都会跟着变,牵一发而动全身。文字风格的成熟立异,无疑标志着一个作家成为大家的关键。毕竟故事可以跟人不同、人物可以跟人不同、在武功创新等等方面都可以不同,可是这些东西都是要借语言来表现的,这时的古龙更需要的是自己的一张嘴,用自己的口吻说话,而不能再沿用传统“官腔”,否则表达出的东西都会变了味。是以在创作理念变、武功套路变时,行文风格也就相应变了,他开始用散文诗的写法营造意境,那对决双方一刹的心理、气势、形态、表情,乃至一个眼神、一次颤抖、一阵清风拂过、一片枫叶坠落都是借以烘托描写的对象,而真正的刀光剑影反而一闪即逝,他要给你的就是这个味道、而不是那一刀一剑具体怎么挥出的,因为“武侠并不是教你怎么打人杀人”的。武打的艺术化其实就是这样更多体现在古龙的语言上,读者借语言感受气氛、享受氛围,蛮打蛮杀显然被古龙打进了低层次,何况艺术美感如果用散文的笔意都写不出来是没有道理的,这种笔法其实有先天的优势(当然首先你的文字素养不能太烂),因为散文诗的打斗就好比是电影式的,传统打斗则是电视剧式的,电影画面有天生的美感优势(不过话说回来,本人父母就不喜欢电影的画面,因为总觉着电影色彩太暗、没电视剧看得清楚,我一听这话就晕)。
至于哲理化我想《多情剑客无情剑》与《三少爷的剑》阐述得最好,像前者无招胜有招其实现在看来已经有些无所谓,一来古龙只怕是从金庸及日本武侠借鉴而来,二来则可能是看多了模仿者的缘故,因为模仿古龙者装酷装多了,多少连累了一些我对古龙的感觉,倒是后者谢晓峰与燕十三之间于剑道探索与竞争的感觉给我相当玄妙却恰当好处的感觉,想必那种境界也当真是“不可说”、只能意会了,不过续集《圆月弯刀》中丁鹏与谢晓峰于武功的哲学阐述就多少在玩概念、胡扯淡了,极为不喜。(题外话:前阵子瞄了下电视剧《风云》,看到里面的剑圣跟无名的弟子在那里摆酷甩帅大谈什么武功哲学,装模作样的对小儿科的东西还能在那谈得一本正经,差点没让人笑掉大牙,尤其说到什么绝招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的时候,根本就是在对古龙《三少爷的剑》中燕十三的创十五剑的生搬硬套。)或许这跟代笔有关,古龙笔法本就只有古龙自己能用,初中时看龙乘风的《快刀浪子》、黄鹰的《惊魂六计》续集,都觉以假乱真误作古龙所写,后来高中看完古龙书后觉得无聊再看龙乘风、黄鹰作品时便能立判高下真假。其实古龙的文字表面上不需要你懂什么生僻的词汇、都是通俗用语,而且喜欢“绕弯”说话“显酷”,人人都可轻易上手来学,但难点就在于韵感节奏的把握。便像歌曲,并不是给你1234567,你就可以挥洒自如的排列组合成动人乐章的,伟大的作品必伴心灵煎熬者灵感突来、天意玉成而生。所以这也是我一直觉得古龙写的才有真正的古味,其他模仿的人皆形似意不似、画虎不成反类犬(不过不管怎样,类犬总比类虫好,笑)。而且古龙对文字最痛恨的就是废话,很多人学古龙都似乎注意了这一点,只是他们仅仅注意的是一句话中有无有多余的字眼,却忘了有时整句、整段、整页、整章话都有可能是多余的、都应该删掉或是重写。
就总体感觉而言,古龙的哲理化还是显得不够宽泛,人物的思想感情太爱在寂寞的漩涡中打转,尤其寂寞在口上挂多了会有“狼来了”听多后的厌恶,这点来说确实要逊于金庸的多元包涵、深沉内敛,但好处就在于他想抒发的感情直接流露,不必让你再来瞎猜揣摩,而金庸迷能透过金庸形式看内涵的毕竟是少数,谁叫他不主动说出来呢,而武侠迷大多以武侠为消遣,你既然不说,他也就懒得思索深究,眼睛里就只看得见他想看的故事了。
另外在武功层次的划分上说几句闲话,梁羽生的一流高手与二流高手分出胜负居然总要打个几百招,真是让我好不耐烦,而古龙的同是一流高手,却一招分胜败,这个其实从感情上来讲我也不太接受,倒不是说他偷工减料(人家一招的造势描写词汇比得上梁羽生的好几十招呢,笑),而是从感情上想:虽然作为主人公的敌人,有时不能不让他死,但人家好歹也练了一辈子武,你就算让人家死也该多给人家施展几招的机会是吧,便像艺术家退休前来一场完美演出,或临终前来灵光乍现写出一副好字好画以了心愿。你这样一招就把人了结了,人家练一辈子的功夫一招都没用出来就死了,实在太可惜、太残忍了。温瑞安呢则让我感觉高手好像太多了,有人说他笔下死人太快,可是你会发现新人生得更快,真是高手杀不完、春风吹又生。客观的说,我个人最喜欢的还是金庸的层次划分,其中《笑傲江湖》的高手阁局是最让我欣赏的。至于《天龙八部》,有些神功近于神化倾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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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这东西往浅了说是娱乐,往深了说是艺术,那他到底是什么?罂粟可以提练毒品、也可以制成良药,可见世上很多东西的定性完全是事在人为。不管什么文学类型写好了都是艺术,写差了都是垃圾。便像金庸出现之前,就算是《三侠五义》这样的旧武侠精品到了开明的现代人眼里,一样是不入流、仅供消遣的,而金庸出现之后,武侠就可以进入文学殿堂。从这个角度上说,一些东西于红尘俗世的地位高低,是由那个领域有无天才领军人物决定的。用最浅显的话说就是,每个人的价值更多取决于自己争不争气,而不是生下来由父母的地位决定。当然、如果因为家里条件不好,社会大环境不景气,以致后天努力中要花费比常人更多的力气、也不一定能立足,但是好在我们既然已经有了金庸古龙这样的前辈为武侠付过了力气、打下了江山、让武侠翻了身致了富,如果我们后辈不用吃苦还守不住武侠的家业、让他沦落就是我们的错了,只是“富不过三代”的常理会不会也应验在武侠上呢?或许现代武侠的贫血,正是因为我们这代人的精神贫血、缺乏执着、失去血性、少了反省等等造成的,如此说来还是吃些苦好。
扯东扯西,终于还是回到老温的《寂寞高手》。既然上面说了金古的武功,老温的也不能免,但《神州奇侠》中的绝学虽说有不老少,真正值得一提的却只有“忘情天书”。倒不是说李沉舟的拳头、萧秋水的惊天一剑等等毫无美感、哲理性之类的,而是这些东西大都属于模仿前人的层次,创造“李沉舟的拳头”的这种思路,未必会跟古龙创“李寻欢的飞刀”有本质区别,朱大天王的“少武真经”也就是金庸笔下融百家之长的“百花错拳”,郭靖都能在华山观古亭长藤隐隐能创一套武功出来,萧秋水创惊天一剑也便不再希奇,至于刀王、剑王、水王等等所用武功也都是紧贴自身特点来设计,即使燕狂徒的“玄天乌金掌”也更多出于名目上的气势考虑,倒是少林五老“怀抱天下”有点意思,因为这是少林武当放弃成见、放开怀抱共创的武功,是以胸襟一阔、眼界一宽、便可有容乃大、怀抱天下,境界也就自然大大提升,这跟为人治学的道理是一样的,可惜还是没能制得住会“忘情天书”的萧秋水。因为忘情乃是忘却俗世之心,怀抱天下抱得住天下,奈何太上忘情、一忘情便非天下俗世中人,你又怎么抱得住?萧秋水因此脱困,而“忘情天书”又是怎么回事?
按原著的说法是“忘情天书所载技法共十五诀,即:无意、地势、君王、亲思、师教、金断、木顽、水逝、火延、土掩、日明、月映、风流、云翳、我无等十五法门,乃法天顺自然,借大自然一事一物,天地人一情一态,融化武功之中,以打击敌人。”
光听这简介的话,你可能不觉得什么,因为从自然之理领悟武功的说法早在金庸古龙都写过,金庸笔下张君宝成为张三丰的转变算是一例,就像古龙《浣花洗剑录》也有过类似的话——“你固然可自星辰之变化升沉,草木之盛荣枯苍,流水之连绵,日月之运行这些事瞧出这生生不息的至理,但武道中最最深奥之精华中,也断然必有生生不息之玄机存在,两下相较,互为因果,你更也该由此知道,这自然造化,实是天地间最最深奥之武学大宗师。”其实这样的话在其他作家也有过类似表述,这样算起来好像温瑞安的想法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但是你有没发现,上面例举的这段话是在讲“大道理”?也就是说这种话虽然有很多人说,但主人公真要动起武来,还是按往常的套路写。这就像号召大家遵纪守法做好公民,口号很响也很对,大家都没有意见、愿意遵守,可是具体怎么做呢?到底怎样才叫不犯法,却没有具体条例贴出来告诉你。
当然,我们都知道武侠小说中的武功是夸张的,跟现实武术没有太大的关系,武功的道理只要编得像回事、可以约定俗成的意会接受就行了,不是真要知道你怎么打的。但是显然温瑞安不愿这么单纯地换过词藻再把前人的话复述一遍,而是在前人基础上、对“大道理”进行细化。大家不是不知道具体用法吗?他干脆细列了具体十五诀出来,而且还不光是列名称,几乎每一诀他都在书中有具体用过。比如萧秋水与燕狂徒落水时却不会游泳,怎么办呢?用“水逝”一诀,居然可以飘在水上,不会下沉,当然你又会问“水逝”是怎么回事,其实温创这套武功最关键并不在于真的教你怎么运功的,而是在于告诉你这套功夫使用起来的原理跟心理基础。就以“水逝”来说,他是要你把“人”与“水”在意念上融为一体,认为自己就是水,认为自己就是大自然,既然自己与水成为了“一家亲”,那水就没有必要再排斥他、再来害他、再淹死他,这样把活人拟自然化,而把自然拟人化。表面这种写法好像在故弄玄虚、甚至像迷信,实际上他这是在借用诗的、文学的、艺术上的通感转化到武功的创造,就像听首好歌,让你忽然神飞到了高山上、大海边,可是音乐说白了就是东西碰撞磨擦出来的声音、它怎么会让你跟高山大海联想在一起呢?这也就是通感所起的作用,就算你并不是在高山上、大海边,也会有那种错觉,而他则把这种错觉“兑换”成三秒钟的现实进行夸张。
可真的仅仅是夸张么?乍听起来这种原理的确荒诞,可事实上在现实里这个心理作用是随处可见的,就像从前看过的报道里:两个病人被误诊了,甲明明是绝症、却被当成早期有救,以致心情开朗最后居然真治好了,乙则明明是小病,偏偏当成了绝症,从此茶饭不思陷入恐慌,结果真的染上了绝症。这个道理显然跟温创“忘情天书”所依据的心理作用都是一样的。
再看“君王”一诀:意念中于一刹那唯我独尊、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客观上形成了一种摄人气势、会让人怔上一怔。这会不会让你想起成龙电影中有过的幽默镜头:本来正在东躲西藏,到了藏不了的时候,干脆豁出去不怕对方发现,反而大大方方走在敌方阵营里,居然没有人发现他不是自己人,这都是在利用人的心理作用在作怪,因为他豁出去时会形成一种气质,别人会在本能上受这种气质影响、而不将他当敌人。当然这就是一错愕、一愣神的功夫,不可能永远保持,否则就真成神话、神仙了。
忘情天书毕竟再怎么忘情、忘情,人只要还是人,就不能没有情。无情、薄情的人没有付出过真情,自谈不上有情可忘,唯有深情、至情的人才谈得上要忘情,若非情太深太厚、超了负荷又怎会想到要忘情解脱?而萧秋水又怎会不是深情、至情的人?显然忘情天书之喻跟萧秋水命运起伏紧紧相连,跟其性格性情时时相扣。
而说到本人为什么会喜欢这种武功创造背后的思路、老温的思想为何会这么让我有共鸣呢,除了书中人物流露的价值观接近之外,还一点非常重要,就是这种思考问题的下意识习惯相近。我举个自己切身的例子来说,我有次正骑自行车,心里忽生奇想:“如果我现在突然忘掉了怎么骑车、会发生什么事?”结果没想到我一往这想,我居然真的忘了怎么骑车似的,连踏板都踩不着了,简直是手足无措、差点摔跤,虽然这前后只有两秒钟,马上回复正常,但是回想起来感觉非常怪,却又无可言状。想想我们在学校读书时候趴在桌上瞌睡,是不是一样有过脚踏空楼梯吓醒的感觉?(我相信很多人会有的,除非你学习太认真了,从不在学校打瞌睡。)我的感觉经常是这样古怪着,我的心理作用也很强,我常能在做梦的时候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只要脑子里想着身上被针刺、就会真的感觉到痛,真不知诸如此类的感觉太多,算不算一种适合看温的能力。
不过说到心理作用,又不能不说下金古两位。我说过温瑞安虽能自成一派,却是在金古两位前辈的基础上取舍并创新而来,像《神州奇侠》受古龙影响多,古式句法随处可见,《血河车》则受金庸影响大,可看见射雕与笑傲江湖两部书的混合投影,那么创“忘情天书”是否也会受前辈影响呢,至少我感觉上早在金庸古龙的作品中就已有这种思路透显的端倪。
首先便是金庸《神雕侠侣》中的黯然销魂掌,杨过这套武功是因为思念小龙女而创,反映杨过的凄凉心境,而这套武功的神奇力量似乎也是由伟大爱情赐予的,可是大家也都留意到了杨过见到小龙女后满心欢喜,这套武功竟然发挥不出作用了,那么为什么不能发挥出来?就是因为太高兴了、心境不符合使这套武功所需要的心理基础,而一输给金轮法王败下阵来转念想到再不能与小龙女相守时,重归落魄心态,反而又能让武功再发神效了,表面上看起来这好像很玄,甚至很扯淡,实际上这就是心里作用的关系。又如《笑傲江湖》中秃笔翁与令狐冲比试武功,因为他的书法妙招老是用到一半被对方剑法逼回来,笔意蕴在肚子里憋得难受,虽然输了武功,可一转身却在黑白子的房间墙壁上书写了一副生平最得意的书法,就是因为在这种作用下“感觉”一下子找到了,而黑白子叹此屋再不能用来下棋,也一样是因为心理作用,书法一定会影响到他下棋的心境。我想,其实不仅是书中人物,任一部真正好作品的诞生本身、都是离不开作者某种心理作用下产生的这种感觉的。不过金庸的风格含蓄内敛,对这种思路没有详加描述,没能直接放大体现,是以黯然销魂掌给人留下最深的印象仅是杨龙二人之间的不变真情,而不是什么心理作用,江南四友与令狐冲的拼斗留在人心更多是精彩打斗、文化的意象与哲理妙趣。
其次便是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了,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里面的第一高手?不是小李飞刀、不是上官金虹,而是那个天机老人。这个天机老人出场的时候只怕大家都当他是深藏不露、扮猪吃虎型的高人了,而且他说的武功哲理还能把上官金虹教训得一头冷汗,但实际上呢,这个天机老人居然是没有武功的。不是不会,而是失去了,但并不是因为什么曾经走火入魔、受过重伤而失去。原著中关于这点说得比较含糊隐晦,不明白的可能会说他是在唬人了,因为他说是当人的思想境界太高了,武功太高了,反而会害怕失去,害怕到后来就变成真的没有了。说实话,这个道理当时我只是隐约理解,但也觉得他解释用词不是太妥当、有没说清的感觉,可是这种感觉也确实不好说、只能意会,只怕古龙当时也是刚刚领略到这种境界,只能任他那样解释了。但很显然,说的就是天机老人的心理作用作怪、才导致他失去武功,但是武功虽失去,学问却没有失去,用生平所学换来了一肚子人生哲理,至于划不划算见仁见智了。总之这跟金庸黯然销魂掌、温瑞安忘情天书之理是相通的。但是金古都对此着墨不多,未想到于此多去发挥,反而让温瑞安给发扬成温氏独门武功了。
既是由《寂寞高手》说开去的,所以武功举的例子还是用的这部书中,但真正写得最好的我想还是应该在老温中期的几部作品中,如《说英雄谁是英雄》、《杀楚》、《七大寇》等等,那才是真正确立了温氏风格之后最巅峰的作品,前期于此显稚嫩,后期则是好坏参半。而我所说的自感还是老温的九牛一毛,因为懒的关系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像李商一与沈虎禅的一战、王小石与齐文六一战、甚至是走火后的《群龙之首》群豪混战、《天下有敌》中杀人王出场,都更适合拿来谈论温氏武功的特点,及其折射出来的作者思想特点。本文所谈“忘情天书”实为最初级的。以此为例,更多是想借其言老温的通感力、他的希奇古怪“感觉”,其实他后来很多东西都是以此为源。当然,对武侠中最虚假的武功都扯了这么半天,自己都觉着好笑了,有空再谈谈其他的吧。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