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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棋的人观棋——阅读《黑白》(白之篇)

发布时间:2021-01-11 来源于:网络 作者: 韩倩雯 点击数:

  对于一个不懂棋、甚至从未下过围棋、也不曾观棋的人来说,《黑白》这部小说虽然写的是棋、观的是棋、悟的也是棋,但有关围棋的一切并未给我这个 外行人阅读困扰,恰恰相反,我这么一个从未摸过一颗棋子的人,却能在这部写棋的小说中和人物一起经历他们命运的沉浮、内心的诗意、生活的疲乏以及“落了片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寂寥与苍凉。与其说这是一个在棋盘上的搏杀与围空,不如说是借用区区棋盘替人做了一个道场。棋与人是共通的,棋性通着人性,黑白之 间,阴阳相生,有如太极图,互争又互和。

  作者是局外高人,展开人世的棋盘,人间的棋局嵌套棋盘上的棋局,局局相连、场场相扣,在木质棋盘上游走的棋子与在人世间行走的人浑融一体,气脉 相通。在棋盘上展开的是棋运,亦是人运;是棋格,亦是性格。在飘逸空灵的叙述中,世间的搏杀与棋盘上的搏杀削弱了血腥与恐怖,却增强了气力,并且这股 “气”贯穿行文始终,语言是舒展的、平静如水的,情节却是紧凑的、夹杂杀气的,这种杀气并不伤人,但能给人强于“受伤”本身百倍的心灵之痛,这种痛是刺穿 心肺、却又无药可医的,是一直会痛下去、时不时就要复发的。你甚至会惊叹,如此行云流水、舒展自如的文字,何以给内心以沉沉一击,并且是如此疼痛的一击, 不亚于寒彻心骨的感受。看过很多内里干瘪却叙事“热闹”的小说,《黑白》清冷、置身局外但不与世相隔,字字珠圆玉润、如源头清溪,不浮华、不油腻,清朗疏 淡,既有道家风骨,又有佛学韵致,给人以截然不同的阅读享受,舒服、清爽。

  《黑白》由四个篇章构成,写了四代棋手的棋路、心路、人生路。陶羊子经历了名利、喧嚣、战乱、文革之后,已是超然物外、心地澄明的棋王,他的棋 与心境、文化相通,用“围空”击败“搏杀”,颇具禅意;彭行喜欢“搏杀”,他的人生轨迹捆绑在这一方棋盘上,因棋拜师、得到尊重,又因棋伤人、流亡、被 救,因棋而爱、又悲,最终还是因棋回归平淡的生活,娶妻生子,比赛升段;柳倩倩因棋结缘,因棋生怨,黑白棋子连着她的情感、情感也左右着她的棋运,离开围 棋比赛的时候,也是她不再为情所困的时候,她成了生意场上的女强人;至于小君,他下棋的经历和目的更简单,围棋之美,效益就是美,赢棋就是美,对弈也仅仅 是几尺棋盘上的狠棋、和赢棋后母亲的盘算。四代棋手的心境,可以说是走了一个下坡路,由超脱尘世的彼岸世界下降到人间、人世的波折悲欢,再下降到男女之间 的情爱,最终堕落到世俗名利生计盘算。

  搏杀。彭行长于搏杀、柳倩倩也喜欢搏杀、小君更是有一手无规可循的狠棋,还有日本棋手山口劲夫,在棋盘上搏杀得极具力量。但这些进攻的黑棋都抵 挡不了飘逸的白棋,黑棋就像人世间的争争斗斗,而白棋就像是高居人世的空空道人,凌驾其上,洞悉世间烟火。擅于搏杀的都是年轻人,似乎每一辈年轻人都是在 世俗的诱惑之下而充满杀伤力,他们抱有要赢的心态,卯足劲往上走,年轻人充满杀气、咄咄逼人、充满危险却十分盲目。尽管陶羊子已经与世间名利没有瓜葛,在 棋盘上处处围空,将搏杀的黑棋击溃,但是他还是避不开来自世间的“搏杀”,红卫兵们耀武扬威地走在大街上,随意辱骂甚至鞭打他,在批斗中,他的肉体和精神 是分离的,头被打出了血,对他而言没有痛,反而是梅若云被羞辱让他觉得痛苦难以忍受,梅若云让他想到人生的孤独是最难捱的,而孤独永远都是不可以共同承受 和分担的。陶羊子飘逸的白棋与气势汹汹的黑棋,实际上也是阴阳相生、互争互和的关系,也正因此,陶羊子既置身世外又难以与世相隔,既有仙风道骨又有人间烟 火气。说他是世间“高”人,“高”在看透;也可说他是世外“空”人,“空”在无能为力。

  围空。“空”,是《黑白》中最耐人寻味的字。从小说开头陶羊子一把撸空棋盘开始,就有不同的人开始用自己的人生和思考丰富这一个“空”字。是棋 盘上的占空,是人与物之间的空,是胜负皆空,是少女的纯洁和芬芳带来的意念的空,是过眼不入心的生活的空,是不落旧势下出新棋的空,是一切尘埃落定空想失 落的空,是和即是空空即是和的空,是失去情感的身体里的空,是时移事往唯心不易一片澄明的空……作者似乎不想给“空”一个明确的定性,而是让读者自己去 猜、去悟,可以是空洞、空浮、空虚,也可以是空念、空执、空透,还可以是空谷跫音、妙手空空、五蕴皆空……“空”,可以年纪轻轻破旧立新,可以以退为进暗 藏杀机,也可以老气横秋绝望悲哀,更可以超脱尘世禅意玄妙。五味杂陈,个中滋味,唯有读者自己才能体悟。就陶羊子向彭行传授棋艺而言,与其说是教棋,不如 说是教他悟“空”,棋与文化相通、与品性相连,真理就在心中,人人皆有佛性,只要有一颗佛心,也能在一朵花、一棵树里看见世界和佛祖。所以,我想,学棋就 是悟棋,悟棋就是悟道,悟道就是悟人间、悟真理、悟佛性,如能心如明镜、不惹尘埃,就是“悟”出“空”来了。

  阴阳。“黑白便是男女,表现着的是阴阳,是心识,是情感。”《黑白》中男女的情感瓜葛在陶羊子和梅若云,彭行和秦如梅,柳倩倩、杨莲与几个男人 之间都有。陶羊子和梅若云的感情是失败的,梅若云嫁了别人,陶羊子只能在这一生中想念她,在被批斗时下意识地保护她,转移红卫兵的注意力,让她少吃些苦 头。彭行和秦如梅,走过很多波折之后,欣喜地认出彼此,却在爱情快要开花的时候,因为一场车祸而凋谢了。杨莲换了一拨又一拨男人,最后得了白血病离开人 世。柳倩倩与三个男人之间有暧昧,也没有得到爱情。相比较陶羊子和彭行接受命运安排过上了娶妻生子的平静生活,女人的命运似乎不是很好,梅若云被抓起来批 斗,秦如梅在车祸中惨死,杨莲得了白血病,柳倩倩孑然一身再无情感牵挂。梅若云、秦如梅的名字中都有个“梅”字,他们像梅花一样清香、甘美,都是聪慧、纯 洁的女子,还有一丝冬天里的清冷的意味。杨莲就像是盛夏的莲花,大朵大朵地盛开在池塘中,娇艳、生机勃勃,有一丝盛夏的灼热的激情。清冷的气质和灼热的情 感,都充满了诗情和女性的柔情,而她们相继死去,这些女性在小说中似乎象征着什么,而她们的死是不是说,生活本身就不可能充满诗情与激情?那种像红枫林一 般美丽的、吐着芳香的幻觉只能是一场空想么?

  阴阳又有中国哲学的动静观,古人借阴阳诠释宇宙万物之中都包涵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此消彼长推动事物发生发展。所以要求阴阳平衡、和谐。这又应了袁青所强调的“空即是和,和即是空”的思想,棋要体现一种“和”的精神。

  涅槃。涅槃在文中出现过两处。一处是杨莲临死时,说自己快“涅槃”了,成炜说只有高僧才能涅槃,凡人怎能涅槃?一处就是陶羊子死时,彭行靠近 时,嗅到一缕檀香,想到了“涅槃”。涅槃,意味着寂灭、解脱、自在、安乐、不生不灭……涅槃中不再有生命的烦恼和痛苦,从此不再有下一世的六道轮回。陶羊 子是既置身世间又置身世外的高人,正是因为这个,他的痛苦应当比凡人更甚,犹如高僧修行。在彭行与许容容的对话中,曾经探讨过精神痛苦的问题,许认为:痛 苦来自于信仰的缺失——“宗教是信仰,人没有了信仰才痛苦。”痛苦来自于思考的权利——“上帝给了人思想,同时给了人痛苦。”痛苦来自人与世界、内心的割 裂——“本来世界圆融一体,是人才有了种种分别,人也就承受着割裂之痛苦。”而围棋给人带来的痛苦,就在于“黑白的对立”,“搏杀的痛苦”。超越于棋盘的 高手,就要明白太极图,黑白圆融。但人很难修到“黑白圆融”的境界,凡世的人,尤其是在信仰中徘徊又无法靠近、有所思考、又与世界有割裂感的人,一定是痛 苦的,人世的苦,或许只有吃尽了、悟透了,才能成为高僧,才能得到涅槃。

  朱光潜在比较中西诗的时候曾说:西方诗比中国诗深广,就因为它有较深广的哲学和宗教在培养它的根干。没有柏拉图和斯宾洛莎就没有歌德、华兹华斯 和雪莱诸人所表现的理想主义和泛神主义;没有宗教就没有希腊的悲剧,但丁的《神曲》和弥尔顿的《失乐园》。中国诗在荒瘦的土壤中居然显出奇葩异彩,固然是 一种可惊喜的成绩,但是比较西方诗,总嫌美中有不足。我爱中国诗,觉得在神韵微妙格调高雅方面往往非西诗所能及,但是说到深广伟大,我终无法为它护短。

  朱光潜评说中西诗差异的某些观点,似乎也适用于中西文学,包括小说、散文、戏剧。在文学院的课堂上,我学习过一些作品,也阅读过一些作品,给人 的感觉就是叙事热闹、技巧繁多,文学好像失去了它的灵魂,只是文字的游戏、故事的迷宫、阅读的快感,然后是放下书本之后内心的空空如也。西方的一些文学作 品,却因双希的精神源头而丰盛。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我将少数可以利用的阅读时间几乎全给了西方文学、哲学。还记得教训诂学的老师是修佛学的,他曾希望我多 读一些中国古典文化的书,也曾耐心对我讲解,只是那时候我太轻狂,看不起儒释道,走出教室之后就忘了他跟我提过的书名。我在想,如果当时,我能静下心来, 在他的指导下多读一些书,我的思维会不会少一些偏狭。而一些中国的文学究竟是没有哲学、宗教的沃土?还是文人太爱惜自身、只关心自己内心的排遣,修己慎 独,没有好好利用起来?我想,在以后的阅读中,我应该可以知晓一些答案。

  《黑白》是在本土精神土壤中浸润出来的文学作品,既有神韵、又有格调,也有深广的内涵。好看,好读,意蕴悠长。

(编辑:moy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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