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茹——小事的神灵
何玉茹是“小事的神灵”。当然,写小事不一定就是小事的神灵,很多时候,人们是把小事写成了大事,比如,女性就可以把私人生活写成具有历史意义的性别战争;但在何玉茹那里,小事终是小事,她不会用锯子切割一颗米粒儿,她用小巧的手术刀和显微镜。
于是,通过何玉茹细致的操作,我们看到了在最微小的事物中、在近乎无事的生活细部上,有繁复的意义世界。
何玉茹的小说有人喜欢,有不少的人不喜欢;对一个作家的特性,那些不喜欢她的人可能无意中看得更清楚,比如我吧,有一度看何玉茹的小说我就会心慌,于是就问自己:慌什么呢?
捫心自问的结果是这样的:这些小说里有奇怪的专注和偏执,它压迫人。何玉茹的语调从来不是戏剧性花腔,总是很低、很静,按说不会使人窘迫不安。问题是出在她的尺度感上,她注视着小事,如果她从中发现了事关存在或生存的大意义,我们也不会心慌,但她总是正好停留在小事本身,既不向上、也不向下,这就正好使我们面对生活中游丝般镣绕的日常价值:友谊、温情、快乐、孤独,等等,在她的注视下,这些最简单、最基本的事物变成了令人困惑的疑难。
我本想说何玉茹是我们的奥斯汀,后来想了想又觉得不是,奥斯汀是温煦和蔼令人愉悦的,她的嘲讽也让胖绅士们自嘲地发笑,但何玉茹似乎敛尽了奥斯汀的烟火气,在奥斯汀谈笑风生的地方,她却孤僻地、沉静地注视和述说。
奥斯汀的世界有高度稳定的价值秩序,日常生活意义充盈,这位姑妈在其中安然自在。而何玉茹所面临的是严重的意义匮乏,我们的生活世界是破碎的、荒凉的,一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在想大事、干大事,小事的意义、如何在无数小事积累的日常生活中获得一种价值感,对此我们几乎毫无兴趣。
所以,我们常常感到何玉茹的小说中有一种叫人不好意思的过敏,我们会心烦意乱地想:何必呢,不至于吧。但何玉茹却偏执地过敏下去,她要让生活在我们眼里变得柔软、充满汁液。
在九十年代,“日常生活”一直是诗和小说的重要主题,事情似乎是,我们终于发现了日常生活。但我宁可说:只有何玉茹等极少数几个人找到了真正的日常生活,而何玉茹的作品恰恰与以“日常生活”为旗帜的写作保持着距离。也许是出于天性、也许是深思熟虑,何玉茹似乎知道,当人们喋喋不休地谈论“日常生活”时,其实仍是被形而上学激情所支配,他们在写作中最终表达的是关于日常生活的某种本质性图景。所以,在看了那么多小说之后,我们总会感到那不是日常生活,而是以“日常生活”为标题的观念艺术。何玉茹也许会非常羡慕那些作家,羡慕他们化繁为简的才能,但更可能,在何玉茹眼里,这种写作是反日常的,它已经远离了日常生活的质地,是以日常生活的名义逃避日常生活,是不真实的。
何玉茹有通往真实的独特路径,她的路也是最简单、最质朴的路,那就是真正地直接走向事物本身,在一种精确的尺度感指引下,她从不让她的笔溢出事物之外,也就是说,如果你要寻求价值和意义,你不必到天边外,你只需看着眼前,这时你就会发现小事之中有一个上帝、一个神灵,它一直在向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提出问题,我们过去竟没有听到。
听到小事的神灵的声音是我们所不习惯的。看何玉茹的小说我们常常有一种轻微的别扭,它几乎是压迫着我们注视我们本应最为熟悉的事物和情感,结果我们会有一种幻觉,会觉得这一切都有点不真实、不正常。
——这就是何玉茹作为一个小说家的奇异命运,她本来是最正常的,但在我们的语境中,她竟显得偏执,她本来是真实的,但我们的眼睛在这种真实前感到不适。
但这同时也证实了她的写作独特、重要的意义:如果说“真实”就是我们在想像生活时的一种约定、一种习惯,那么,何玉茹恰恰悄悄地修改着这种约定和习惯,只有极少数作家有能力作出这样的修改。在这个意义上,我甚至愿意说何玉茹是个先锋作家,真正的先锋作家都应该是眼科医生,何玉茹也在为我们矫正视力。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