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悦然的《誓鸟》

　　放下《誓鸟》，书的封面被汗水浸的皱巴巴的，一口气读完太痛苦，不读完，又牵牵扯扯……一直以来的坏毛病，从不喜欢读第二遍，但《誓鸟》读了两遍，前前后后，来来往往，都读通了。心情奇妙，似乎见证了一场浩浩汤汤的人间悲喜，说起话来也轻飘飘的，似乎自己现今的生活琐碎比起来，都无足轻重。

　　一本书，一定有喜欢的，有不忍的，有遗憾的，有萦回的，但我喜欢的书，一定是以上都很强烈的。比如《誓鸟》，最喜欢的段落，如同海浪洗刷着我的心，刷新了我对爱情，对人的审美。一本好书，就是这样，不突兀的感动，不动声色的起起落落。

　　《誓鸟》是关于两个字“坚执”。

　　春迟，是明朝大户人家的女儿，天生有父亲军人的倔强，母亲秦淮歌女的空灵。浸淫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她是一朵奇葩，一朵之后将要绽放在南洋岛国的华族水仙。她的身上有中国传统女性的柔美，隐忍;又有中国士大夫奉行的坚守，决绝;还有中国隐士的淡泊，傲然。然而，犹如张悦然所说，春迟不是什么英雄，女神，她自我而又残忍。

　　春迟经历的两段爱情，前者惊心动魄，后者刻骨铭心。

　　十六七岁的年纪，春迟就踏上了南洋寻父的不归路，大海成了她今后千丝万缕的伙伴，归宿，和源泉。寻找父亲，是母亲的坚持，是母亲教会春迟爱的第一课：爱是无论贵贱，一生一世的坚守。

　　然而，春迟的船在南洋被三个巫族海盗劫持，在两个海盗的残忍折磨下，春迟觉察到第三个海盗栗烈的悲悯和善良。春迟想利用他，控制他，也许可以成为她突围的希望。她主动用亲情拉近两人的距离，又用情欲来诱惑他。然而栗烈，这个蛮族少年，有着本民族暴戾野蛮的一面：他们没有软绵绵的男欢女爱，只有轮廓分明的手足之情。然而，同样源于蛮族的原始，他们有简单的爱，单纯的像东升西落的太阳，没有束缚，没有礼教，没有纠结，爱情像是开关，只有开和关，不像音量可以调节。可惜春迟到死也没能真正理解栗烈。

　　春迟没能真正理解栗烈，也没发现自己对栗烈的爱。即使当欲望燃烧时，她也一直解释为是想利用他，控制他。作为有悠久文明的民族，春迟一直用华美动人的言语撩动着栗烈的感情，期许也从栗烈口得到回应。在逃难中，春迟说：

　　“可是我多么想和你一起，去一个没有人的小岛，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再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你可以想象吗，那是多么安静的日子……我们还会有我们的孩子， 好几个，他们都很乖，很愿意帮我们干活。你带男孩子去打猎，我交给女孩子刺绣……我们要有一艘大船， 全家人一起到海上玩，捕鱼，捞贝壳……”

　　栗烈被说得浑身颤抖，当然，大概没有哪个民族有我们华族如此善于在危难中畅想远走高飞了。然而栗烈这样的蛮族对华族语言的魅力是多么难以抗拒啊。对于他们，爱不是用绵绵情话来表达，而更像动物般，生存下来就是对爱的最大坚持，保护爱人就是对爱的表达。

　　“少年正在用尽全力奔跑，奔跑意味着脱险，意味着去争取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幸福，每一块肌肉，没一根神经，每一颗细胞，都在为此努力着。”

　　“他们就这样抱着，只有抱着，没有任何言语。他抱她的姿势，简直是将她完全装进他用臂膀圈起的小世界里，使她不再被外界冒犯。”

　　然而直到栗烈的死，春迟都不相信他真的会为她拼命，而当她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她的爱就逝去了。真正伟大的爱情，不是那远走高飞的情话，不是活不活、死不死，而是那么的简单、单纯。文明在野蛮下显得多余，累赘而又虚伪，繁复。春迟让所谓善良，怜悯掩饰了栗烈原初的爱。栗烈的爱是奔跑着追求他们二人的幸福，是用自己的臂弯保护春迟，用自己的血来温暖春迟。栗烈教会春迟爱的第二课，爱，不需要言语，是原初的坚执。而她亏欠栗烈的注定要向骆驼一生报答。这也许就是业报轮回。

　　海啸夺去了春迟的记忆，她行尸走肉般生活在潋滟岛上。骆骆出现了，骆驼窥视春迟的眼神唤醒了她冬眠的身心。在我看来，春迟对骆驼一生的痴情，并不像众读者所言那么荒唐。

　　首先，骆驼身上也有蛮族的原始，简单，但骆驼身上的暴戾和危险大大超过了那原始简单的安宁。作为蛮族首领，栗烈口中的大哥，骆驼有一种至高无上力量，气魄，就像母亲爱着那个穿着朝服、永远阴着脸的父亲一般(作者在她的第三部长篇中，还是没能绕过恋父这个情节)。

　　对于春迟的欲望，作者也一笔带过：“春迟从未意识到，在漫长而寂静的青春期里，她一直渴慕某种不可言状的暴力，犹如潜伏在树丛里的野兽，忽然冲出来，将她征服。”春迟浓郁的欲望，和对暴力的沉溺，都使她爱着强势而暴戾的骆驼。而骆驼满足了春迟的欲念，做的一手“好针线”。春迟曾经对男人的欲望十分悲观：“男人是这样贫乏，他的线很快用完了，他仓促的断线收针……春迟忽然觉得这两个男人像小丑一样滑稽，她是从心底里开始可怜他们了……”春迟甘愿做骆驼的提线木偶，因为骆驼的针脚不但缝在了她的身上，更缝在了她的心上。

　　骆驼对于春迟的感情早在故事开始之初就留下了谶语。

　　“后来，春迟知道，骆驼就是那种能经受寂寞、有很好的脚力的动物，它们习惯于自给自足，有节制，几乎不会因为欲望而失控。在漫长的旅途中，它们似乎只能看到面前的路，至于那些旁外的只是不相干的风景，甚至连小小的诱惑也算不上。”

　　原来春迟只是不相干的风景，连小小的诱惑也算不上。在骆驼看来，寻找栗烈的兄弟情远比儿女情长重要，利用春迟寻找弟弟栗烈才是骆驼的最终目的。然而，春迟的坚执，倔强，单纯，在栗烈爱的洗礼下原初的爱，让骆驼有些动容。但他的处理方式，还是那么简单，“你去吧，好好想想从前的事;待你记起那些，再带着短刀来找我。”于是春迟刺瞎双目，开始寻找她失去的记忆。

　　春迟没有背叛栗烈，她用一生来寻找丢失的记忆，那段与栗烈的记忆，也许她与骆驼的爱不值得，但与栗烈的记忆，值得她一生追寻。春迟化为誓鸟，为了骆驼那句誓言，更为了与栗烈的那段记忆，在大海中苦苦寻找存放自己记忆的那颗贝壳。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