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小说《夜深沉》的社会学分析
相比于陈应松近期激发较大反响的小说《一个人的遭遇》和《野猫湖》,他之前发表的《夜深沉》引起的关注度显然不够。这三篇小说创作都出现在陈应松荆州挂职锻炼之后,在故乡的生活体验给了他养料,因而这几篇小说显示出了相似度:关注小人物命运,对他们个人想法的理解以及情感态度的宽容,还有通过几个能够产生社会影响的事情(事件),隐现小说与社会的关联,从而凸显出对这一类事件的敏感和社会责任感。
《野猫湖》写乡村留守女性的同性恋,《一个人的遭遇》写的是下岗职工的上访之路,这两篇小说表明了陈应松创作上的一些变化。而在《夜深沉》中,陈应松笔力所致依然在于对农民生存的重视,而且写的是在外地打工的农民的回乡之旅,陈应松思考的问题在于:失去了土地的农民还是农民吗?他回到的是故乡还是异乡?
在广东做生意的隗三户隗老板开着买来装点门面的二手车,进入荆州地界时,路边的油菜花香味让他兴奋起来,故乡的气味近了,产生了走在异乡的感觉。“家乡已没有了亲人,房子早卖掉,已经拆了。”[1]人却越来越伤感。
这个进城农民何以要回乡呢?缘由有二:一是一年前生了脑膜炎病,差点死了,想着骨灰要放到老家去,也就是想回家养老。生了病,人一下子老了,心态老了,故乡近了。也就有了“回乡建房”的想法。二是回乡踏青扫墓。要求得父母的保佑。都是很切实的想法。
文学作品中表现“返乡”的故事很多。现代文学中写的最多的是知识分子的“返乡”:他们对故乡既爱又怜,对故乡有一种批判的态度,骨子里虽然脱不掉故乡传统气息,但是表面是要表现出与故乡的断裂姿态的。
写农民返乡的较突出的例子是阿Q的返乡。阿Q在城镇和乡村之间找平衡点,结果是两头都瞧不上,不过回乡对他而言,也不免于得意洋洋,他在卖弄和寻人尊重之中获得了极大的精神满足。在这一点上,隗三户的回乡有点类似阿Q的情形。而且在当前社会,就像农民离开故土一样,他们的回归故土,也是整个社会的一幅大的流民图。城市文明没有带给农民工什么变化,所以他们谈不上是精神游子,不过是游历倦了,要找温暖关爱,而且是农民长久愿望的延续。相比于阿Q,隗三户的回乡还有实际的目的要达到。
隗三户“回乡建房”有一个社会变化的背景存在。折射出的是社会(城市和乡村)十年来的变化。隗三户十年前放弃了土地,十年后想要回土地已不可能。土地在农村日益重要,不仅是重要的资源,而且也成为当权者润滑社会关系的重要手段和工具。别人想要回土地是为了赚钱,赚更多的钱;而隗三户却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看破世事,想回家养老。别人不理解,村长书记也根本不可能还地给他(村长自己还要大发展,何况他还没有硬关系,在讲社会关系的中国社会,这也是隗三户要不到土地的致命伤。)
深一层来讲,回乡建房也属荆州风俗。“胞衣屋场就是咱埋胞衣的门口,哪儿生,哪儿埋,以便让魂儿锁在这里,不要丢了,记得这里。这是咱荆州的风俗。”
是风俗就得照着做,不然你就不是荆州人,丢掉了故乡的风俗怎么确定自己是怎么来的,又要往何处去呢?
隗三户的离开农村,放弃土地,原因首先在于:“太穷”、“种田负担太重”,因而出现了“千军万马弃土离乡”。现在政策有了改变,农民有了许多优惠,许多人又想要回土地。总之,既然是农民,也就离不开土地了。这一现象的更深一层原因在于农村农民少了,城市负担大了,也就是政府负担大了,农民却要不回自己的土地了。小说所表明出的真实是:在乡村,拥有权力者,和既得利益者获得了资源、好处,他们挤压着普通的农民。
隗三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生意人?一个城市外来打工者?归根结底他还是一个摆脱不了乡村意识的农民。隗三户一直质疑自己的身份问题:“可我什么也不是,既不是城里人,也不是乡下人。我成了虚无。”小说中也说“他只是一个过客。”要不回自己的地,隗三户难受了,他想做农民也做不成了,他再也回不到他自己了。根本来讲是他缺少慰藉,又想找回乡村(文化)的慰藉,这也是不可能的。城市文明带给他病体,还有思乡病,可在隗三户的故事中,让人感到乡村文明也病了。
在隗三户身上还有着固执的或者说一根筋的性格特点。几次三番,找村长书记武大雨要回土地,找他的上级,当面、托人情、求情,都行不通。可是,“他走时回过头坚定地说,我就是要全部的十亩地,一分不少!他也拗住了。”这个农民为自己的韧劲和心气支撑着,结果不无正直的他又遇上偷牛贼,丢掉了性命。
书记村长武大雨(乡村留守者,外号大驴)是一个乡村成功者。“表哥给他说你们当年丢了地,谁都不敢拣,他拣了。”“大驴也想走,不过他脑子较笨,又不精明,也没这个胆往外奔,老婆也这样,就留下了。”他有眼光,敢于吃苦,抓住政策,发政策变化的财。但是喝酒喝出一副病体,他虽然某种程度上是成功了,也掌握着村里的地权、财权,但是为了个人利益贪、坏了,变成了压迫者,他逼迫着隗三户。
与武大雨相比,隗三户们自己有没有问题呢?看起来他们很精明,一有风吹草动就赶快行动。外出打工潮风起云涌,他们怎能隐藏自己的恐慌,他们早早离开故土,却成为城市的异乡人,结果是也成为了故乡的异乡人。他们是太精了吗?还是政策作弄人?小说中写到武大雨有意躲着隗三户的要田企图,“这家伙有点精了。”利益磨损了个人性格,为了个人利益,人们相互防备着。
小说中也透露出这样的信息:
1、农民偷牛。隗三户遇见了两次。第一次是在到达家乡的路上,黑夜的车灯吓跑了偷牛贼,他把牛牵回镇上,还给了农民。第二次是在即将离开家乡的路上,他因阻止偷牛而送命。前一次盗贼对他不知就里,迅速溜了;后一次隗三户回乡动静大,盗贼将怒火仇恨发泄在他身上。隗三户会见武大雨期间,武大雨也提到过一次:“盗贼太疯狂了。”最终好不容易把牛给撵回来了。
这里的耕牛就像这里的农民一样,是老实本分的。偷牛成为农村一种普遍的现象,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偷牛的也是农民,他们或者无路可走,或者发泄不满。偷牛现象是农村各阶级矛盾激发下的产物,它也表明的是农民的反抗。“有时候,这种反抗会变得主动积极,甚至走向暴力,但更多的时候,它以消极不服从、暗中破坏、逃避和欺骗的形式出现。”[2]
农村里有积极主动的劳动者,也有好逸恶劳,游手好闲的,仇富的,激愤的,随着经济发展已经显露无遗,这是一种“反抗”,原因何在?
“然而,更为隐蔽和更加个人化的反抗领域是存在的;它包括种类繁多的偷窃和杀害牲畜的行为。”“乡下的偷窃行为很平常;它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几乎都是农业生活的持久特点,并且国家及其代理人也无力控制。”[3]
2、大姓欺负小姓。在封建因素旺盛的农村是长期存在的,一段时期发生率下降许多,现在又有些抬头了。后来演变成以权势压人,性质没有什么改变。武家渊武姓是大姓,隗姓是小姓,隗三户和武大雨的上一辈人曾有过激烈争斗。因而在广州武大雨为家乡乞讨时,隗三户少捐等于不捐。何以隗三户要不回来地,要回来的“都是武姓的或者与大驴很好的人。”武大雨自己也赤裸裸的说:(要回地)“那是前几年,还要看是什么关系。”
隗三户摆脱不了受过的屈辱感。这些东西积压在心里,甚至可能成为他放弃土地、执意外出打工的真正动机。甚至回乡的光宗耀祖,在乡人面前的“抖一抖”,都说明他心里的脆弱,以及想找到自我满足感的惶惑。
当然,农村有等级和复杂的社会关系,甚至阶级关系。农村固有的伦理传统被破坏过,近些年来有些恢复,但是这样的伦理传统的负面也暴露出来,破坏了正常的人伦关系和表面的和谐。各阶层也显现出代表各阶层的文化冲突,处于农村社会底层的人实际上进行的是一种文化反抗。
这些信息交代出了乡村生活中的一些恶劣行为,显示出乡村生活的日常生活化的常态。农民缺少了种田的工具,每日为这些事情劳心劳力,而且长久的心理折磨着他们,也压制着他们活力和动力。他们只有逃离。
城里没有改变农村人什么,是社会潮流、欲望让人变得不像人了。隗三户生病让他放弃了一些人生欲望,净化了自己,但是他的朴素愿望在以前是朴素的、现在变得满怀欲望的乡村已经没有可能实现了。中国社会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中国农村的变化已经让人认不出自己,乡村也回不到从前,社会将会如何发展,陈应松给我们提出了这样一个貌似普通的,却让人思考的问题。
无论是隗三户对现代文明的逃避,还是武大雨在权力左右下的翻云覆雨,还有那些偷牛贼的消极反抗,都说明了农村和农村人的变与不变的生存哲学。在日益“现代”的中国社会,任何一个角落包括农村都避免不了受损害受侮辱的命运。即使是那些表面风光的人在另外的一时一地何尝也不是这样?那些偷牛贼也会愧对家人和自身。但是那种顽强、持续的“弱者的武器”最终会变成“强者”的武器吗?
农村也有美好的一面,那平原上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抚慰着回乡游子。它代表着热闹、富于生机的一面,也喻示乡村美景的存在给人异样的感觉。这一点燃城市打工农民回乡建房愿望的美景,或许到了某一天,它们也会消失吗?
注释:
[1] 《人民文学》2010年第4期,以下引文未予注明同。
[2] [美]詹姆斯·C·斯科特著 郑广怀等译:《弱者的武器》,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07年1月第1版,第38页。
[3] [美]詹姆斯·C·斯科特著 郑广怀等译:《弱者的武器》,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07年1月第1版,第322页。
作者简介:管兴平(1969——),男,湖北潜江人。长江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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