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檀香刑》
看是人的本能。即如我看《檀香刑》(作家出版社,2001年3月第1版),说不上什么目的,就想看看莫言写的究竟是什么。
书放枕边,却被爱看小说的她先翻了个遍。她一副恶心得要吐的样子,“再也不看这样的小说了,太恶心了,太恐怖了,变态啊”。
有这么严重嘛,一部小说,至于那样吗?我感到不解。还是自己看看吧。
几天下来,看完了。看得很投入。小说很吸引人。拿起来就放不下了。特别是凌迟钱雄飞(P233—249)和赵甲父子给孙丙施檀香刑两处(P461—465),借着莫言精细入微的描述,我似乎也领略了什么是“酷刑”的滋味。
发生在1900年高密东北乡的一段反对德国人修铁路的传奇故事,随着孙丙与鲜血一同涌出的一句短促的话“戏……演完了……”(P510)而告结束。
莫言从1996年开始构思,写了五年才完成的檀香刑。我在几天内看完,怎能随便就扔到一边作罢了呢。
按理说也应当那样,一部小说看完了也就看完了,是好是坏,自己心里清楚就得了,不一定非要说几句。
然而好像不说几句对不住自己耗去的时间,也对不住莫言似的。说就说几句吧,反正不就是一部小说吗,谁还指望能从当代小说中得到什么让自己欣喜若狂或热泪盈眶的东西呢。
小说封底广告上说,“这部小说是对魔幻现实主义和西方现代派小说的反动,更是对坊间流行的历史小说的快意叫板,全书具有民间文学那种雅俗共赏,人相传诵的生动性”。莫言在《后记》中也说,“我的这部小说也不大可能被钟爱西方文艺、特别阳春白雪的读者欣赏。……我的这部小说也只能被对民间文化持比较亲和态度的读者阅读。也许,这部小说更适合在广场上由一个嗓音嘶哑的人来高声朗诵,在他的周围围绕着听众,这是一种用耳朵的阅读,是一种全身心的参与。”这些话,我基本同意。
没错,这部小说最大一个特点就是大量使用韵文,有意识地以民间说唱艺术的手段创作小说。小说看上去很有中国小说自己的风格。也许莫言想写得跟赵树理小说一样“土得掉渣”,但毕竟他受的文学影响太芜杂了,有些语言别别扭扭,正如批评家李建军指出的,许多地方萝卜快了不洗泥,有很多经不住推敲的败笔,没有也不可能达到老赵那般纯净、鲜活的乡土笔墨。然总体而言,作家这种努力是极为可贵的。我赞同莫言的看法:民间说唱艺术,曾经是小说的基础。在小说这种原本是民间的俗艺渐渐成为庙堂里的雅言的今天,《檀香刑》大概是一本不合时尚的书。把小说由庙堂里的雅言试图还原为民间的俗艺,这恰是莫言这本书值得肯定的地方。全书写的是历史,但透过历史的烟尘,一个民族屈辱挣扎的历史给今天的读者不少启示。
最具争议的就是莫言对暴力的迷恋。《红高粱》里剥皮描写令人不堪,到了《檀香刑》这里,有过之而无不及。凌迟和檀香刑的行刑过程被老莫写得津津有味、绘声绘色,充满了“诗意”。这就涉及一个写作伦理的问题,文学作品该如何描写暴力和血腥的东西。杀人不是不可写,写作题材无禁区是当代作家的共识。然而怎么一个写法,才不至于把对暴力血腥的文学描写变成欣赏暴力血腥甚或迷恋暴力行为本身呢?佩服莫言精雕细琢的行刑过程描述,毕竟一部小说最重要的支撑就是细节的真实动人。莫言写凌迟和檀香刑写得不动声色,超然冷静,甚至能够想象出写到精彩处作者的得意之色。从鲁迅《示众》、《药》、《复仇》等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作者对看客的讽刺与憎恶,这是其重心所在。在莫言《檀香刑》里虽也有对看客的批评,但作者一旦涉笔行刑细节,就不可自制地陷入了陶醉,因此不能不给人以欣赏或迷恋暴力之嫌。
也许莫言虽有揭示人性复杂性——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杀人纵欲之意图,然大篇幅的忘乎所以的残酷行刑细节展示,早冲淡了那一面。当看到凌迟和檀香刑施行过程时,我的感觉是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莫言是大才,能如痴如醉地写出那样极其残酷的虐杀人犯细节的写手,举国也挑不出几位来。莫言这些描写不感人,但很让人震惊。当然,震惊之余读者也会思考专制下何以必须酷刑,反省人性中的兽性,反思民族历史进程的艰难与曲折。
至于孙眉娘和钱丁之间的所谓恩怨,我没感觉到是 “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情”。眉娘只是钱丁的玩物,钱丁也只不过是眉娘的靠山。倒是那个着墨不多的钱丁夫人—曾文正公的后人,倒形象饱满,有着符合自身身份与性格的个性化言语与行为。
赵小甲那个傻子,见得多了。福克纳、贾平凹、阿来等等,都来过,莫言也不忘来一个。似乎当代长篇小说里不写个傻子,读者就不看小说了。当代作家傻子形象还是写得比较成功的——市场经济下的中国作家们一点也不傻。
也许赵甲是最值得咀嚼的小说人物。他是工具化的人,是人的工具化。是人的异化,又是异化的人。无论怎么骂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嗜血的畜生,然而他还是一个执行酷刑的人——刽子手。有谁真正关注过刽子手的内心世界吗?有,小说里这个人就是装扮成刽子手杀人以练胆量的袁世凯袁大人。还有问杀了九百八十七人杀人时害怕不害怕的老佛爷。袁大人和老佛爷才是比真正的刽子手更可怕的刽子手。没有老佛爷,戊戌六君子怎能成赵甲一展身手的道具;没有袁大人,怎会有赵姥姥施展檀香刑绝技的机会。刽子手不可怕,可怕的是离不开刽子手的酷刑的主张者。看客可恶,刽子手可耻,罪恶的制造者真正可恨。鲁迅对看客复仇的办法之一就是无戏可看。这一方面要看演员的觉悟,更重要的还要看能不能有杜绝导演大戏的大环境,只有把善于制作暴力大戏的导演及其所有幕后推手真正铲除了,人才可能不以赏玩暴力为乐,变成真的人。
恐怖有一些,吐还不至于。一部小说,能吸引人一气看下去,就已相当不容易。感谢莫言,让我度过了一段忘我的时光。
(编辑:moyuz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