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男:读洪浩长篇小说《北风啊北风》丨北风吹奏的童年之歌
童年的话题,烂俗又常新。生理上短短的几年旋而逝去,精神上硬是不能忘怀,所以人一生都在以口写童年。小时候总听父母说“小时候”,长大成家就给儿女说“小时候”,友人对谈也动不动就“小时候”。老生常谈,说哪哪儿了。作家落笔写童年就是郑重之事了,但也是冒险之事,多少人能在繁忙焦虑的生活中,有耐心看完普鲁斯特追忆他的童年和似水年华?看法国女作家娜塔莉·萨罗特的《童年》,同样得有耐心,她迷恋表达先于言语和行为发生的内心准备活动,并称之为“向性”写作,哪怕回忆童年也如此运作,读者何其敏感,才能体会那种折磨人的内心过程。本雅明的《驼背小人》深得我心,至于文字海洋中那些众多的童年轶事,太过单薄,至多让人碰上相似的经历产生一部分共鸣而已。
所以,看洪浩写童年的书《北风啊北风》,我是郑重的,又是挑剔的,也替他高悬着心。且看他如何把众多的“小时候”变成系统完整的一本书。幸好开篇的《蝉蜕》让我惊喜。三岁男孩梨树下一觉醒来,摘下低枝上一只蝉蜕时,尚在懵懂的安全感中,当他确认家中只有自己,便突然懂得了孤独恐惧。一场大哭后,他选择接受无望,蹲在篱笆旁,观看光柱里微尘浮游喧腾的盛大景象,而后想到母亲怎把他一人扔家里,便又起了哀愁。这就是一个人蝉蜕的开始吧,此后的一生不知该有多少蝉蜕!但把人生能记得的第一场蝉蜕,写得如此起伏折转,也是洪浩的功力。
也就让人满怀兴味地读下去。于是知道,洪浩出生于北风呼号的季节,成长的路上时有北风吹送。唯一可傲的是,他是村里认字最多的小孩,学会写字后,就开始写诗作文的自发磨炼了。他们家的粮柜,学校的黑板报,自制的小册子,为他贡献了版面;长大后,他就成了作家洪浩,而且多才多艺,诗歌、散文、小说、评论,自由纵横。写《北风啊北风》,多般武艺都用上了,散文作底,小说浮雕,每章行文即尽,又缀诗作结,一肚子锦绣,童年如歌低吟浅唱。如此,就破解了童年叙事的单调,薄如蝉翼的童年仿佛延长了,厚重了。这种自觉的文体意识的和谐妙用,如请客吃饭菜品多样,吃书人有福,阅读体验一举多得。一路读,我时时心有所动,暗叹奇妙的比喻,为趣事莞尔,被温暖而暖,跟着扎心的细节沉痛;也时时想到自己的童年,经历类同,记忆多多,不免频发感慨。
饶是如此,我觉察到,洪浩的笔力渐渐松懈了,平淡了。一边读着,想到他低头垂目慢语的样子,就替他着急了,但我不肯跳过。有人看书,先翻开头结尾,有人是跳跃着看,我惯于循规蹈矩,往日看电影闷片,也死磕着不肯跳到结尾。好电影好书,都有自己的秩序,我尊重秩序,尊重作者的创作气息与脉络,不想破坏。我也要慢慢验证自己的猜度,有时果然,有时意外,洪浩给了我第二条。最后一章的《樱桃之夜》,我没想到,再次惊喜。话说几十年后,当年的小男孩已是中年作家,某日去乡下参加樱桃节,在一个小村的农家宴上,几个朋友把酒言欢,大自然的气息让人忆起童年,于是大家争先讲述,直到夜晚才不舍散去。归途中,作家特意来到即将拆迁的故乡小屋,在一个旧时代,遇到童年的自己。两个不同时空的洪浩,展开了一场梦幻对话。童年告知中年一些忘却的细节,中年告知童年会有怎样的未来和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新时代。这个荒诞小说式的结尾,别致有力,于我是一次小小的震动,拯救了低谷章节的平淡,让全书在爆破的光芒中结束。而作为尾声的诗《北风之歌》,是震动的余波,有北风的锐利,有剖析,有疼痛,有温暖的回味。
再回开篇,看蝉蜕的寓意,便知见洪浩的有心与技巧:他不是散漫随性地记录成长,是早就有规划有谋略的,是一场精心设计。可惜童年不能设计,出生无法选择。一个因政治运动倒霉的父亲,一个曾是优秀教师因故被劝退回乡的母亲,注定贫困、压抑的家庭,使得童年不可避免地充满了北风,也就胆怯,敏感,忧郁。童年柔软,更是脆弱的,多好的童年都容易受伤。那个把“院障子”叫做“篱笆”的母亲,那个回家问孩子“你一个人在家孤单不孤单”的母亲,那个彼时难得地会教育孩子的母亲,尽管令人尊敬,却也在不经意间伤害了孩子。受伤的孩子掌握了写作的武器,一定精于表现心理活动,童年尴尬或伤怀时刻的心理状态,洪浩都没有滑过。他不需要“向性”写作,老老实实说出就好。他猜测老师对自己是赏识还是冷淡,装病旷课时的小心思,都写得准确细腻。童年很浅,童年很深,大人永远不知道,也无法理解深的那部分,只有自己深深回味。谁没有经历过,“迎着北风流泪,泪水没有流下就会被吹干”?谁又会忘记,“对着北风号哭,哭声有一半会呛回喉咙”?洪浩极有耐心地挖掘着那些时刻,率性评判,客观分析,理性思考,其实也是一次对童年的疗愈,一次心结的展开吧。北风中的童年,人一生都无法超越,正如洪浩诗中所说:“因为有你,我在儿时就成为了大人。因为有你,我长大了还是一个儿童。”他说出了我们这代人内心共通的体验。
也是同样的惆怅。愁绪的蛛网,布满了《北风啊北风》的书页,编织着两种乡愁。人一朝长大,有青山河流篱笆猫狗的故乡也总要离开的,这是地理上的乡愁;而童年是一个人的精神故乡,一去不返,耿耿于怀,就是心理上的乡愁。时代巨变,故园消失,以后是连怀念童年的依托也没有了,全凭自己的记忆库存。又有一些东西,犹如装在口袋中的硬币,挑水时,一弯腰掉进深井,无法打捞了。此一锥心细节,出现在书的结尾,无论是真实发生过,还是洪浩虚构的,都是刺痛和遗憾的表达,也是一种象征。
从1984年到2015年,三十年的光阴,洪浩的前半生一直在书写着童年,四易其稿,每一稿都在北风呼号的冬天进行,像是对他生日的纪念。此书出版,洪浩便完成了对童年少年的清理、抒情与总结,如本雅明那样,完成了对孩子特有经验与联想的追寻,也籍由个人化的童年映现了时代的普遍性特征。它一定平衡了他的内心,他对自己的童年有了一个圆满的交待,该释怀了吧。但后半生的日子,我想他还会忆及童年的,因为人类童年的影子很顽强。北风吹,南风也吹,冷的暖的,都有意思,都根系在怀,不肯离去。人的童少时代倏而结束,但不是很快完成,也不是那个时段完成的,是青年中年甚至老年时,在不断回忆中完成的;起初可能就是一个简单的影像,主人一遍遍回忆,每次都涂上一层油彩:温暖的黄色,理解的绿色,幽怨的蓝色,层层叠加,这影像便日益厚积丰富,于是岁月悠悠。意义几何?生命自己知道。
(编辑:moyuzhai)